宗城
班宇的第三本小说集名叫《缓步》。和“逍遥游”不同,“缓步”是一个沉思的状态,前者会让人想起御风而行的剑客,后者会让人想起在路上的人思索和停顿的过程。班宇先后用“逍遥游”和“缓步”作为书名,看似气息不同,但如果我们读过《逍遥游》这部小说,就会发现《逍遥游》并不逍遥,反而弥漫着人生的沉重。与之相对,《缓步》虽然与中年生活的尴尬、庸碌、冷暖自知有关,但《漫长的季节》里轻盈化的处理、《活人病史》中大胆使用议论的设置,都体现出班宇的抱负不只是要写一部沉重的“中年故事集”。
隐忍的叙述和隐藏的谜底
如何在北方的废墟上谈论北方
这篇小说可以跟双雪涛的《北方化为乌有》对读,它们都使用了“不可靠叙事者”,也都有一个双重故事的结构。《北方化为乌有》里的不可靠叙事者是女孩“米粒”,而《于洪》里的不可靠叙事者就是主人公“我”。“我”在讲故事时是有所隐瞒的,这个悬念到最后才揭开。在小说前三分之二,作为一位曾经的抗洪抢险子弟兵、一个下岗职工家庭的成员,“我”的叙事在读者期待中会被赋予一种天然的信服力和道德正确性,“我”讲述自己如何重新寻找工作,如何与女人郝洁认识并结婚,乃至婚姻中的变局,读者都会以为只是生活流般讲故事而已。但在小说最后一部分,班宇设置了一个“半梦半醒”间“我”与昔日战友、妻子郝洁的弟弟三眼儿对话的部分——这一段像是梦境,又像是叙事者直面自己的心魔。在小说里,它也是一个解密的过程。
这篇小说之所以适合跟双雪涛的《北方化为乌有》对读,不仅是因为它纳入不可靠叙事者的层叠叙事,也在于“北方”与“废墟”同时构成了两篇小说的暗流。如果说《北方化为乌有》是两个北方人,在北方的废墟上,谈论过往的深渊,那么《于洪》就是活在深渊里的人,怎么去正视自己在深渊里留过的痕迹。时代翻天,北方化为乌有,但记忆是抹不去的伤口,于是在《于洪》结尾,两人对话,事关复仇,事关遗留在过去的一笔账,而“在这个夜晚,一切悬而未决”。某种意义上,小说家或许在传递一个讯息:我们会朝向怎样的未来,这个解密的钥匙其实在过去。一个人到头来要处理的,是他如何与个体记忆和公共记忆自处,而小说家要做的是忠实于灵魂深处的真实,那是一种在本职意义上,抵抗大规模遗忘和粉饰的方式。
东北不是一个问题而是千姿百态的生活
用轻的方式写重的小说
班宇善于书写世事的无常,把戏剧化的事情埋藏在生活流的记录中。在这无常而变幻的穿越世纪隧道的列车里,班宇的笔触不在头等车厢,而是在那几节晃晃荡荡处于脱钩边缘的旁落者车厢里面。他写残酷,写离散,但有恻隐之心,恰如同《逍遥游》里许玲玲戴着的那一条奶白色围脖、《漫长的季节》里两个原本没有爱的人生出羁绊。到了结尾,班宇喜欢将小说包裹在氤氲的水汽和迷雾的氛围中,使故事平添出“是这样啊,毕竟是这样……”的怅然。
不过,从小说写作的商榷来说,《缓步》乃至前作《逍遥游》都有一些小地方值得探讨。比方说,一些金句的出现是否痕迹感还是重了些。像《羽翅》里“我”和程晓静聊天,抖落一句“人到中年,万事无解”;《活人秘史》中“我们面目一致,同为活人,同为哑人”;《于洪》中“我没有选择,只能直起腰来,走出瀑布,进入海中。夜幕垂落,远处楼群正如帆影,扬起一角,俯在天边的云端,缓缓移动,与我同行”。这像是改写了米沃什的《礼物》最后一句:“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小说《于洪》也引用了这首诗。
另一个商榷之处是,小说中海雾、海的意象是否用得过多。如果一部小说集连续多次使用某个意象,那个意象在文中又并非非用不可,反而显露出意象使用上的偷懒。倘若从艺术家的标准去要求,这种偷懒仍是艺术创作的大敌。在写作中,顺滑的表达能够制造可读性,但也容易牺牲掉一些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