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紛揚,我的腳下已是一層白雪。視線與雪花交織,看什麼都朦朧,卻有別樣的味道。我還是向前看。此時,我的雙肩有雪花堆積,一片片輕盈的雪花,如一隻頑皮的鳥,與我嬉戲。我看著前方,很關注地看,那是一棟石房子,有十餘米長,四五米高,中間有門,開著。門的兩側是雙窗,門與窗塗著絳紫色的油漆,與灰褐色的石牆相映成趣。女兒牆圍著屋頂,枯萎的藤蔓戀戀不捨地攀附,似乎等待春天的甦醒。
石房子的正面有許多字,門楣上端,嵌著一條黑石,刻有「聽香讀書之室」。是隸書,整飭、規矩,得清隸遺緒。東西木窗的上端,分別嵌著黑條石,略矮於「聽香讀書之室」,右側的黑條石刻有「誰非過客」,左側的黑條石刻有「花是主人」,八個字,洞釋了主人的心懷。該是何等通透、放達的名士在這裡聽香讀書呢。門兩側是一副對聯,聯語沉鬱靜穆——「丸泥欲封紫氣猶存關令尹,鑿坯可樂霸亭誰識故將軍」。對聯的款識讓我們知道了石房子的主人:「張將軍伯英隱鐵門,營造園林蟄廬,吾來游,題之。癸亥九月南海康有為。」
張伯英,即張鍅,生於1886年7月17日,卒於1966年5月25日,同盟會員,參加過辛亥革命,舉義於西安,先後任陝西鎮守使,陝西討逆軍總司令,陝西靖國軍副總司令。北伐後,任河南省代主席,第二路軍總指揮。1949年在四川起義,曾任第二屆全國政協委員。
是「聽香讀書之室」的誘惑,也是康有為對聯的吸引,踏雪步入洛陽新安,興致勃勃憑弔這一段歷史。
走近「聽香讀書之室」,感受到石房子的厚重、沉實,我默誦康有為的對聯,賞讀他的書法,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雪還在下,一年初始,有一場雪彌足珍貴。雪花依然在眼前飛舞,它擋不住我的目光,擋不住我在康有為對聯書法中的沉醉。
「泥丸欲封紫氣猶存關令尹」,老子得道家奧妙,大丹將成,泥丸欲封。指老子騎青牛過函谷關被關令尹喜遮留,作五千言道德經之典。紫氣東來乃「老子出關」時的一大勝境,流傳千古。「鑿坯可樂霸亭誰識故將軍」,語出漢劉安《淮南子·齊俗訓》中高士顏闔「鑿坯而遁」之典故,以及《史記·李將軍列傳》,「還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廣。廣騎曰:『故李將軍』,尉曰:『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廣宿亭下。居無何,匈奴入殺遼西太守,敗韓將軍,後韓將軍徙右北平。於是天子乃召拜廣為右北平太守。廣即請霸陵尉與俱,至軍而斬之。」
這副對聯,康有為寫於洛陽新安鐵門鎮的張家花園,後由康有為以「蟄廬」名之。主人張鍅,從陝西靖國軍副總司令的任上返鄉,離開兵戈鐵馬,也不失一代名將的風度。康有為的聯語和書法,飽含人生意趣。
對聯是應張鍅之請撰寫書之的。此外,康有為又題寫了「蟄廬」,給張鍅寫了贈詩,現在,對聯、齋名、詩句依存,成為洛陽新安的文化印痕,也是康有為遊歷洛陽的證明。
康有為的洛陽之行,也是一個耐人尋味的故事。
1922年第一次直奉戰爭,吳佩孚取得勝利,班師回朝,躊躇滿志。這一年是吳佩孚的本命年,48周歲,49虛歲。吳佩孚是山東人,採用虛歲。1923年4月22日,是吳佩孚50歲的生日。時值直奉戰爭大捷,在河南洛陽駐節的吳佩孚,政治、軍事影響前所未有,曹錕酸酸地說,只要洛陽打個噴嚏,北京、天津都要下雨。
吳佩孚五十壽辰,自然是一件大事。來自全國各地的政治、軍事集團的領袖,各國駐華使節,社會賢達,紛紛到洛陽祝壽。吳佩孚有「廉潔文雅」的名聲,僅收書畫、花木之類的壽禮,因此,壽堂上掛滿了書畫作品,其中不乏名家巨匠的作品,身臨其境的祝壽者看著這些精心創作的書畫作品嘖嘖稱奇。
吳佩孚五十壽辰,張鍅自然是座上賓。在壽堂上,張鍅從一幅幅祝壽的書畫前經過,當他看到康有為的行書條幅,眼睛一亮,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認真欣賞。「牧野鷹揚,百世功名才半紀;洛陽虎視,八方風雨會中州」,宏闊、遼遠,概括了吳佩孚的半生。顯然,這是康有為自己為吳佩孚五十壽辰撰寫的對聯,然後用他生辣、野逸的行書書之,在壽堂上別具風采,引人注目。康有為沒有到洛陽祝壽,這副壽聯是他聞聽吳佩孚五十壽辰,主動撰寫,以行書抄錄,然後寄至洛陽。
康有為的情,吳佩孚領了。壽慶結束,他致函康有為表達謝忱,康有為回函,對吳佩孚的才能大加稱讚,並主動提出到洛陽訪問的想法。吳佩孚當然歡迎。這一年康有為65歲。此前,他參與了戊戌變法、張勳復辟等政治活動,又到世界各地考察,著述、辦學、演講,聲名遠播。康有為到洛陽訪問,吳佩孚做了周密的安排,他想藉此機會讓康有為看一看自己的豐功偉績。
康有為的洛陽之行,吳佩孚請張鍅作陪。
1923年10月,康有為抵洛,吳佩孚把他接到洛陽西工巡閱使署,彼此熱絡,大有相見恨晚之嘆。吳佩孚稱康有為學貫中西,一代文宗,康有為言吳佩孚輕裘緩帶,儒雅風流,為一代名將。第二天,吳佩孚舉行盛大招待會,歡迎康有為。直系高級將領、幕僚、洛陽各界領袖應邀作陪,康有為如沐春風。緊接著,洛陽地方政府在城內關帝廟舉行歡迎會,洛陽道尹、縣長、商會會長、商界代表,各中等學校師生等數千人與會,一瞻康有為容顏。康有為是人望頗高的公眾人物,在全國有著廣泛的影響,還有「聖人」之稱,洛陽人當然願意見到他。張鍅陪在康有為左右,在洛陽地方政府的歡迎會上,他致歡迎詞,說,康梁在清季領導變法維新如果成功,我國早成強國了;又說康有為不但在政治上開改革之先聲,也是文章巨匠、學術泰斗;末了說他來洛遊歷,使洛人得瞻風采,真是幸事。
康有為見多識廣,對洛陽人的熱情頗為感動,他說:「大家歡迎我,不敢當,剛才張先生歡迎詞里所說的,更不敢當。不過有這樣一個機會和各位相會於古都,是我最欣幸的。」於是,引經據典,說「河出圖,洛出書」,洛陽是我國古代文明發源地,有著崇高的歷史和文化地位。康有為的話說到了洛陽人的心裡,他們把康有為當成了知音。
張鍅陪同,遊覽了關帝廟,大殿上的「翊國便民」四字引起他的興趣,這是王鐸所書,康有為說非此公無此筆力。關帝廟中的匾額、楹聯,他一一誦讀,並且品評。張鍅在一旁認真傾聽,他知道,康有為既是國際知名的政治活動家,也是清末、民國的著名書法家。
康有為在洛陽的行程有兩周之久。張鍅陪他遊覽了龍門石窟,在這裡,康有為對石窟里的題記興趣甚濃,他仔細看,一邊看,一邊若有所思地點頭或搖頭。康有為著有《廣藝舟雙楫》,這是一本論述書法的著作,推崇漢魏碑刻,對龍門石窟中的書法精品多有評述,他說:「龍門造像自成一體,意象相近,皆雄峻偉茂,極意發宕,方筆之極軌也。」
親臨龍門石窟,欣賞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造像記,想起自己三十多年前對它們的品評,康有為會浮想聯翩的。
康有為與張鍅共遊了北邙山。這座神奇之山,所埋葬的帝王可稱世界之冠。白居易詩曰:「賢愚貴賤同歸盡,北邙冢墓高嵯峨。古來如此非獨我,未死有酒且高歌。」游北邙山,康有為感慨萬千,在呂祖閣休息時,張鍅看康有為興致很高,問及戊戌變法的一些情況,其中包括袁世凱是如何告密的。康有為拜謁了幾座帝王陵寢,想起光緒皇帝,陡升幾絲傷感,他告訴張鍅:「德宗確是個有為的皇帝,可惜受制於慈禧,未展懷抱。至於項城告密事,當年他才練新軍,力量有限,殺不了榮祿,為他的前途富貴告密,我倒不十分恨他。他逼清室退位,建立共和,也不算不對。他最不該又背叛民國,帝制自為,真是死不足以蔽其辜。」
康有為對光緒皇帝和袁世凱的評價,張鍅覺得新鮮。康有為親歷的那段歷史,對張鍅也不陌生。兩個人都是憂國憂民的政治精英,他們在洛陽相遇,所碰撞出來的火花,讓彼此感到溫暖。
康有為在洛陽期間,縱談古今,橫論書法,揮毫題字幾成常態。有一天吳佩孚宴請,陪客眾多,酒過三巡,有人請康有為揮毫,他不推辭,起身脫去長衫,懸腕秉筆,自如瀟洒,氣勢如虹。貴客求字,他自撰聯語,書就相贈。他持續書寫了近四個小時,神清氣爽,毫無倦意。站在一旁的吳佩孚連聲稱頌。
張鍅也有丹青之愛,在陝西靖國軍擔任副總司令時,常與總司令于右任談論筆墨,於總司令收藏墓誌已成規模,對張鍅影響甚深,他也留意墓誌殘碑,大量收購北邙山出土的墓誌,最後建成「千唐志齋」,在金石書法界影響甚深。
康有為從洛陽又到西安講學,11月末返回洛陽,住一日,與吳佩孚話別,然後南歸。臨走之前,吳佩孚奉送大量潤金、旅費,康有為此行不虛。康有為離開洛陽不久,第二次直奉戰爭打響,吳佩孚慘敗,到北平隱居。吳佩孚與康有為依然有聯繫,1925年6月10日,康有為與吳佩孚手札,深情款款,憂傷無盡——
玉帥賢兄執事:官夢蘭來,奉惠書,並承動定曼福,至喜慰。吾自去冬一病至今,生平傷心過於戊戌,以公敗為仆病。而今北風變幻,滬亂伊始,粵亂如麻,川陝如沸,坐視中國至危,生民至苦,顛連呻吟之聲騰天遍地。公既無聊,仆亦不能少救之,惟將遲暮供多病,奈何奈何。金佛郎案仆前已屢爭之,有公主持,尚無少效,今則分贓已成實事,豈肯因吾一言而罷哉!新政府以來,吾欲無言,吾固以不忍為義者也,今則無所不忍矣,奈何奈何!但望公康強,中國猶有望耳。洞庭始波,君山青青,橫槊賦詩,想多佳作,及今閒暇,望多讀外國之書,知彼知己,誠不得已也。恃愛冒陳,伏維采察,為國自愛,敬請大安。書不盡言。有為謹啟。閏四月廿日
可謂惺惺相惜。
手札中所言「望多讀外國之書,知彼知己,誠不得已也」引人遐想。兩個人均是復古派,對傳統文化抱有幻想,在政治泥淖中跋涉日久,前途渺茫,康有為似乎感覺到走出困境的辦法「外國之書」有之。
來源:文匯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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