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翔:我讀《楓橋夜泊》

2024-08-31     古籍

圖一 楓橋夜泊圖

近年有幸聆聽趙元任先生用常州官話吟誦的張繼《楓橋夜泊》錄音,不禁起太白「余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之嘆。回想起先父寄廬先生曾教我用家鄉龍遊方言吟唱過此詩,也許是出於對鄉情和親情的阿私吧,總覺得更能曲傳出其中的詩情畫意。反覆吟哦中,於詩意恍若別有會心,在此願與同好交流切磋。逞臆而言,郢書燕說之處自知難免。

且將全詩抄錄一遍: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圖一)

這首詩大概是唐詩中最膾炙人口、最議論紛紜、又最詮釋各異的一篇名作了。在此想不避咬文嚼字之譏,逐字逐句談談自己與古今詮釋、評品諸家的所見異同。

詩題

「楓橋夜泊」,大多數總集、詩話、筆記所錄皆同,異文常見者有以下幾種:高仲武《中興間氣集》卷下作「夜泊松江」;《全唐詩》卷二四二「楓橋夜泊」題下注謂一作「夜泊楓江」;范成大《吳郡志》卷三三作「晚泊」;朱弁《風月堂詩話》卷下引作「宿平望」;祝穆《事文類聚·前集》卷三五作「楓橋寺」;錢穀《吳都文粹續集》卷三五作「楓橋」。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中言是題城西楓橋寺詩。疑皆為後人代擬,非作者原題。從詩、題相應的角度來看,鄙意題目還是以「楓橋夜泊」為當,下文提及諸題時將稍加辨析。

月落烏啼霜滿天

月落

「月落」二字說的究竟是什麼時分,歷來頗有爭議。早在元代,釋圓至就說:「『夜半』者,狀其太早而甚怨之之辭。說者不解詩人活語,乃以為實半夜,故多曲說。而不知首句『月落烏啼』乃欲曙之候矣,豈真半夜乎?」(周弼選、圓至注《箋注唐賢絕句三體詩法》卷一)以為所詠的是黎明之景。明唐汝詢《唐詩解》卷二八、清黃叔燦《唐詩箋注》卷九、章燮《唐詩三百首註疏》卷六均沿其說。黃叔燦還特別點出「文法是倒拈」。近賢也有同意這一看法的,說:「首句描寫的是清晨時的景象」(徐有富《詩歌十二講》,嶽麓書社,2012年,17頁)。殊不知月亮並不總是天明才下山的,《周易·繫辭下》所言「月往則日來」並不準確。上弦月夜半已落,諸公不知每夜「舉頭望明月」予以「實踐檢驗」,致生此誤。這一點吾家學鍇先生已經指出了(《唐詩選注評鑑》,中州古籍出版社,2013年,1242頁)。

烏啼

關於清晨說,還有人提出一個論據:烏鴉白天才會啼叫,所以詩首句寫的確是晨景(張孟麟《見「月落烏啼霜滿天」新釋》,《江西社會科學》1981年第二期),這未免蔽於一己的見聞了,君不見南朝樂府早有《烏夜啼》之曲嗎?有人認為張詩中的「烏」指黎明即啼的烏臼鳥,舉南朝樂府民歌《讀曲歌》「打殺長鳴雞,彈去烏臼鳥。願得連冥不復曙,一年都一曉」為據(見上引徐著同頁)。其實,既然認為烏鴉以白天聒噪為常,不知為何還要把烏說成是烏臼鳥?考《樂府詩集》卷四七,收《烏夜啼》八首,只有一首寫到烏臼鳥(「可憐烏臼鳥,強言知天曙」)。其餘十三首後人擬作,詠及之「烏」。詳詩意,無一不指烏鴉,試舉三首:

促柱繁弦非《子夜》,歌聲舞態異《前溪》。御史府中何處宿?洛陽城頭那得棲?彈琴蜀郡卓家女,織錦秦川竇氏妻。詎不自驚長淚落,到頭啼烏恆夜啼。(庾信)

玉房掣鎖聲翻葉,銀箭添泉繞霜堞。畢逋撥剌月銜城,八九雛飛其母驚。此是天上老鴉鳴,人間老鴉無此聲。揺雜佩,耿華燭。良夜羽人彈此曲,東方曈曈赤日旭。(顧況)

忽忽南飛返,危弦共怨淒。暗霜移樹宿,殘夜繞枝啼。咽絕聲重敘,愔淫思乍迷。不妨還報喜,誤使玉顏低。(張祜)

「御史府」「洛陽城」「畢逋」「八九雛」「南飛」「繞枝」,無一不是烏鴉的典故。

「烏」之為「鴉」彰彰如是,不知何故,有人卻說:「《烏夜啼》的其他幾曲均只言其『烏』,沒有一曲明確說是『鴉』或『鵲』,更沒有說是『烏鴉』。」(盛大林《張繼「夜泊」的不是「楓橋」及「寒山寺」》,《唐詩正本》,崇文書局,2021年,296頁)竟出此言,真正「張茂先我所不解」了。

檢唐宋詩,還有不少提及「烏夜啼「的吟詠,如:

夜來歸鳥盡,啼殺後棲鴉。(杜甫《遣懷》)

月滿秋夜長,驚烏號北林。(韋應物《擬古詩》十二首之六)

官舍已空秋草綠,女牆猶在夜烏啼。(劉長卿《登餘干古縣城》)

春月夜啼鴉,宮簾隔御花。(李賀《過華清宮》)

長天月影高窗過,疏樹寒鴉半夜啼。(劉滄《題古寺》)

孤村夜無月,何事有啼鴉?(陸遊《獨處》之二)

例多如此,絕非閉門造車、向壁虛構,可見夜裡烏啼不是什麼罕見之事。北京友人見告,其地多鴉,夜間常聞其聲,亦可拈以為證。

誠然,也有詩人用「月落烏啼」描摹晨景的,如劉禹錫有「月落烏啼雲雨散,游童陌上拾花鈿」之句(《踏歌行》之三),但解詩當據語境,語境不同,其解自異,張詩下文有「漁火」「夜半」之詞,「月落烏啼」又屬夜間常見,何必再刻舟求劍、膠柱鼓瑟,說成是摹寫晨景之辭呢?《吳郡志》詩題作「晚泊」,自是因列於「楓橋」標題之下而作省略,然「晚」者,傍晚也,據詩意亦不如「夜」字為切。

霜滿天

今人對此三字頗為不解。記得沙予先生(許德政)在《最是〈圍城〉多風雨》一文中說,他曾請教錢槐聚先生有關「霜滿天」的疑惑,先生沒有回答,只是對他口誦笑話中所改「月落烏啼霜滿屋,江楓漁火對愁哭。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木瀆」;又「月落烏啼霜滿地,江楓漁火對愁起(按沙予誤記作「泣」,系入聲,不合詩律)。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這裡」二作,誦罷大笑(見《醉醺醺的澳洲》,中國友誼出版社,1999年,197頁)。這個改詩的故事,我自幼就聽先君談起過了,後來他還將此寫入文中,說是出自《滑稽詩談》(見《江上無楓乎?》,《寄廬雜筆》,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85頁)。當時雖知是戲說,但確實也覺得「霜滿天」三字不甚可解。

曾聽一位友人說此詩,引李白《靜夜思》「床前明(按當作「看」)月光,疑是地上霜」為據,將霜說成是月光,把「霜滿天」理解為「月色如霜」,竟不顧李詩明說「地上」而不是天上,也不究「月落」後此「霜」何在。或許他會辯稱詩人所詠為月向西斜,將落未落之際吧?的確也有人串講為「殘月餘輝與滿天霜色相映,呈現出一派迷朦的白色」(張燕瑾《唐詩選析》,天津人民出版社,1985年,226頁)。實際上那時天上恐怕已無月光了,這一點且留待下文分解。

值得注意的是,儘管宋以後有人對此詩有所褒貶,但於「霜滿天」三字不僅一無指摘,反而還不斷有人攘為己用,妝點其作。下面且於宋、元、明、清詩詞中各舉兩例:

桑落冷篘玉,菊衰霜滿天。(宋呂陶《范才元參議求酒於延平使君邀予賦謹次其韻》)

笠澤波頭,垂虹亭上,橙蟹肥時霜滿天。(宋盧祖皋《沁園春·雙溪狎鷗》)

梅花三弄月將晩,榆塞一聲霜滿天。(元黃庚《聞角》)

寒砧萬戶月如水,塞雁一聲霜滿天。(元薩都剌《題揚子驛》)

蕊宮道士彈七弦,明星在樹霜滿天。(明劉基《夜聽張道士彈琴》)

黃雞未號霜滿天,一心百感惟愀然。(明沈周《除夕歌示子侄》)

雄雞齊喚霜滿天,看郞刀裹肩上肩。(清黃景仁《焦節婦行》)

遙渚下群雁,橫江霜滿天。(清貝青樵《旅泊》)

可見他們絲毫也不覺得這樣寫有什麼不妥。

時移世換,直至近世方對此發生異議,上述笑話即是其中一例。讀者既有此質疑,說詩者自當為之解惑。儘管許多唐詩的注本避而不談,還是有知難而進者試圖予以解答。

近讀亡友趙君昌平《唐詩三百首全解》一書,解釋為「霜霰已滿天」(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294頁)。不錯,霰自可「滿天而下」,但未免有「增字解經」之嫌。

學鍇先生則從人的心理著眼,說:「『霜滿天』的描寫並不符合自然景觀的實際(霜華在地而不在天),卻完全切合詩人的感受:深夜侵肌砭骨的寒意,從四面八方圍向詩人夜泊的小舟,使他感到身外的茫茫夜氣中正瀰漫著滿天霜華。」(《唐詩鑑賞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年,690頁)其所著《唐詩選注評鑑》所述略同(見中州古籍出版社,2013年,1242頁)。先生可謂「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了。但不知何故,愛讀心理學書且明詔大號提出「通感」一格的槐聚先生竟沒有想到這一層。

我則以為,「人心不同,有如其面」,未必人人都會產生這樣的通感,不然後人也不致對此句大惑不解了。從上引古人「霜滿天」之句看來,他們全都已視為當然,居之不疑了,故此處似不當借「通感」以求通,而當就古人以釋古。

今人大致都知道露和霜是由近地空氣中的水汽觸物冷凝而成的,而古人的認知卻尚未達到這一程度,一直以為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從先秦以來古書上無數「白露降」「甘露降」「繁露降」「降霜」「下霜」「飛霜」「隕霜」「雨霜」直至沿用至今的二十四節氣之一的「霜降」諸詞即可恍然而悟,例多不能殫舉,顯然古人以為「霜滿地」即來自「霜滿天」。

人的認識是不能超越自己的時代的,在科學昌明以前,「天雨霜」的概念自然被視作當然而被歷代詩人反覆承用了。如:

窮秋九月荷葉黃,北風驅雁天雨霜。(鮑照《白紵曲》二首之一)

仲秋至東郡,遂見天雨霜。(岑參《至大梁卻寄匡城主人》)

鴻飛冥冥日月白,青楓葉赤天雨霜。(杜甫《寄韓諫議》)

海風蕭蕭天雨霜,窮愁獨坐夜何長。(孟郊《出門行》二首之二)

江南江北木葉黃,五湖歸雁天雨霜。(黃庭堅《奉送周元翁鎖吉州司法廳赴禮部試》)

秋高氣彌清,歲晏天雨霜。(范成大《秋日雜興六首》之三)

詩人雖不可能親眼目睹霜如何從天而降,但仍一代接一代地加以沿用,張繼自也不能例外。天既雨霜,說「霜滿天」有何不可?

偶覽唐前詩人之作,陸機集中的兩句詩更使我眼前一亮:

豐水憑川結,霜露彌天凝。(《梁甫吟》)

「彌天」不就是「滿天」嗎?陸機此句至今無人質疑,想來只是由於沒有《楓橋夜泊》一詩那麼千秋傳誦、婦孺皆知吧?

還有,我發現「月落烏啼」四字也是沿而非創,孟浩然早有「月落烏(一作「猿」)啼欲斷腸」之句了(《登萬歲樓》)。說張繼這一名句系「繼」自前人、拼裝而就,似也並無不可。

江楓漁火對愁眠

江楓

清人王端履於此二字有疑,說:「江南臨水多植烏桕(按「桕」亦寫作「臼」),秋葉飽霜,鮮紅可愛,詩人類指為楓。不知楓生山中,性最惡濕,不能種之江畔也,此詩『江楓』二字亦未免誤認耳。」(《重論文齋筆錄》卷十二)這一說法,先君曾引先秦至唐之詩駁之(見上引先君文,《寄廬雜筆》,84-85頁)。在這裡我想再稍加辨析一下。

也許是受王說影響吧,《漢語大詞典》(漢語大辭典出版社,1993年)「楓」字下釋云:「即楓香樹」,「古詩詞中,秋令紅葉植物也稱『楓』」。《辭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20年)亦云:「詩詞中『楓葉荻花』等的楓為秋令紅葉植物的代名詞,非專指某一樹種言。」

此語對今人而言可謂「雖不中亦不遠」,許多槭類植物都改稱為「楓」,如「雞爪楓」「三角楓」之類。滬上長風公園我常去散步,湖上青楓島上所種其實是槭。加拿大且因多槭樹被國人稱為「楓葉之國」。但對生長於農業社會的古人而言似不盡然,古人既「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亦能多辨鳥獸草木之實。如蕭穎士《江有楓》云:「江有楓,其葉蒙蒙。」「山有槭,其葉漠漠。」「想彼槭矣,亦類其楓。」可見其能辨楓、槭之異。溫庭筠《西州詞》云:「門前烏臼樹,慘慘天將曙。」又其《江上送漁父》云:「三秋梅雨愁楓葉(按「梅」字疑誤),一夜篷舟宿葦花。」可見亦能知楓香與烏桕的不同。

當然也不能排除古人中也有不能分辨的,但我們不能由此而斷言張繼詩中的「楓」實非楓。

須知吳地多楓是出了名的,蕭梁江淹《赤亭渚》詩有「吳江泛丘墟,饒桂復多楓」之詠,唐代崔信明有「楓落吳江冷」的名句。劉長卿《登吳古城歌》云:「天寒日暮江楓落,葉去辭風水自波。」宋代陳允平《糖多令·吳江道上贈鄭可大》亦云:「曾向垂虹橋上看,有幾樹,水邊楓。」描寫的都是吳地風光。很難置信,古來的詩人都不辨菽麥地錯認了。

檢園藝書,一書雲,楓香「屬於深根性樹種,栽培在土層深厚、地下水位較高的地區」,「一般山坡、堤地均可栽培」,僅是「不耐水淹」罷了,只要留心「挖溝排水,以防水災」即可(李祖清主編《花卉園藝手冊》,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2004年,454-455頁)。一書雲,楓香「配植在山間、瀑口、溪旁、水濱」(陳植《觀賞樹木學》,中國農業出版社,1984年,485頁)。都明確指出水畔可以種楓。陸遊有詩也恰可引以為證:「十里丹楓岸,三家小麥村。」(《秋晚寓嘆》之五)而他正是能知烏桕與楓香之別的,有詩云 「烏桕赤于楓,園林九月中。」(《明日又來天微陰再賦》)「寒鴉先雁到,烏桕後楓丹。」(《即事》)「烏桕先楓赤,寒鴉後雁來。」(《園中書觸目》)可見王端履之說實不然。

據王楙《野客叢書》卷二三《楓橋》所載,宋代尤袤撰有《楓橋植楓記》,其文已佚,盛君大林遂據陳衍《石遺室詩話》卷三十所云蘇州寒山寺「實則並無一楓也」之言,斷言歷代於其地種楓皆植而未成,說:「今之楓橋依然無楓,皆為自然界的規律使然。」(見上引盛著,394-395頁)實際果真如此嗎?明張元凱《楓橋與送者別》詩云:「楓橋秋水綠無涯,楓葉滿樹紅於花。」(《伐檀齋集》卷四)清董靈預《楓橋夜泊》詩云:「珠樹何年古,楓林幾處丹。」(清徐崧、張大純《百城煙水》卷二《楓橋》)柏葰《楓橋夜泊》詩云:「江楓冷落已初冬,舟艤東塘霜夜濃。」(《薜箖吟館鈔存》卷四)可見明清時楓橋依然有楓。

雖然文獻具存,但懷疑者也許還會說均不足為據,這些詩人無一不是誤認。

「書卷埋頭無了日,不如拋卻去尋春」(朱熹《出山道中口占》),看樣子「田野調查」勢在必行了,我決定親赴楓橋,一考其實。於是在今年初夏,到彼一游(圖二)。遠遠望見楓橋兩岸黛色參天。聳立著好幾棵大樹,近前摩挲其干,細察其葉:長柄,互生,三裂,邊緣有細鋸齒,此非楓香而何(圖三、圖四)?腦海中不知怎地忽然浮現出」理論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樹常青」這句話來。考證不是理論,看樣子也是灰色的了。驚喜之餘,未免生出些許遺憾:可惜時值炎夏,青蔥在眼,不能賞其渥丹。既而想起王端履「誤認」之語,於是遍尋整個楓橋景區,竟找不到一棵烏桕!此時耳畔忽響起東坡之語:「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石鐘山記》)

圖二 張繼夜泊處

圖三 楓橋邊楓香樹

圖四 楓香樹葉

踏上楓橋(圖五),俯觀其水,窄窄一河,不禁又想起盛君的質疑:「寒山寺附近的小河,也實在稱不上『江』。」(見上引盛著,394頁)此話似乎有幾分道理,一時倒也難以回答。須知吳人並不是見水便稱「江」的,還有「河」「浦」「浜」「涇」「塘」「港」之名,各有含義。於是鑽到故紙堆中一番抉剔爬梳,終於恍然而悟:原來河流邊的楓樹,古人例稱為「江楓」的。

圖五 楓橋

索性再探討一下「江楓」一詞的來歷吧。最早自是出自《楚辭·招魂》,其辭云:「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王逸云:「楓,木名也,言湛湛江水浸潤楓木,使之茂盛。」 《爾雅·釋木》云:「楓樹似白楊,葉圓而歧、有脂而香,今之楓香是也。」《重修政和經史證類備用本草》卷十二謂楓木「至霜後葉丹可愛,故騷人多稱之」。晉代阮籍《詠懷》「湛湛長江水,上有楓樹林」之句即承自《招魂》。此後「江楓」就成了詩文中的固定搭配了,如:

聽江楓之裊裊,聞嶺狖之啾啾。(李白《恨賦》)

寂寞江亭下,江楓秋氣斑。(劉長卿《秋杪江亭有作》)

商聲寥亮羽聲苦,江天寂歷江楓秋。(前人《聽笛歌留別鄭協律》)

江楓日揺落,轉愛寒潭靜。(前人《花石潭》)

楚月揺歸夢,江楓見早秋。(皎然《五言送楊校書還濟源》)

煙重江楓濕,沙平宿鷺寒。(權德輿《曉發桐廬》)

若問騷人何處所,門臨寒水落江楓。(劉禹錫《酬竇員外郡齋宴客偶命柘枝因見寄》)

況乃江楓夕,和君秋興詩。(元稹《和樂天秋題曲江》)

停船搜好句,題葉贈江楓。(錢珝《江行無題一百首》之七七)

江楓暮,江水淥。(司空圖《春愁賦》)

附帶說一句,除了「江楓」的固定搭配外,將「楓」與河流聯繫起來的還有「岸」字:

楓岸紛紛落葉多,洞庭秋水晚來波。(賈至《初至巴陵與李十二白同泛洞庭湖》)

庾樓柳寺共開襟,楓岸煙塘幾攜手。(權德輿《省中春晚忽憶江南舊居戲書所懷因寄兩浙親故雜言》)

蕃草蓆鋪楓葉岸,竹枝歌送菊花杯。(白居易《九日題塗溪》)

蕭蕭青楓岸,去掩江上宅。(李群玉《送魏珪覲省》)

神護青楓岸,龍移白石湫。(李商隱《桂林》)

莫問靈均昔日游,江江蘺春盡岸楓秋。(黃滔《靈均》)

除此以外,詩歌中從未有稱「河楓」或「溪楓」的。

「江楓」的語源既出自《楚辭》,而《詩》《騷》又為古來文士所必讀,爛熟於胸,何況張繼是楚地襄州(今湖北襄陽)人,有此現成詞彙,他怎麼會棄之不用而別出新裁去生拼硬湊呢?「江楓」如此習見,不意清末大儒俞曲園(樾)先生(圖六、圖七)也會於此生疑,他應江蘇巡撫陳夔龍之請為寒山寺書寫張繼此詩上石(圖八),其碑陰附刻云:

圖六 俞樾像

圖七 俞樾晚年與曾孫平伯合影

圖八 俞樾書張繼詩碑

唐張繼《楓橋夜泊》詩膾炙人口,惟次句「江楓漁火」四字頗有可疑。宋龔明之《中吳紀聞》作「江村漁火」,宋人舊籍可寶也。此詩宋王郇公曾寫以刻石,今不可見;明文待詔所書亦漫漶,「江」下一字不可辨。筱石中丞(按即陳夔龍)屬余補書,姑從今本,然「江村」古本不可沒也。因作一詩,附刻以告觀者:

郇公舊墨久無存,待詔殘碑不可捫。

幸有《中吳紀聞》在,千金一字是江村。(圖九)

圖九 俞樾書張繼詩碑碑陰

以上文字亦見《春在堂詩編·丙午編》,文字略同。曲園以版本異文為據,以為「楓」字作「村」方通。查「楓」字作「村」,多種總集、方誌、筆記皆然(如徐倬《全唐詩錄》卷五、汪霦《佩文齋詠物詩選》卷四三四、曹學佺《石倉歷代詩選》卷六三、丁宿章《湖北詩征傳略》卷三六、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二、王鏊《姑蘇志》卷十九、馮桂芬《同治蘇州府志》卷三三等),並不止《中吳紀聞》一處,曲園如知,他否定「江楓」的理由將更為充分。

但我卻認為,即使多種文本皆作「江村」,此處也不當「吾從眾」。曲園以不見郇公舊墨、待詔完碑為憾,其實大可不必,二公所書何字,勾稽文獻,可得而考。

關於王珪的「舊墨」,朱長文《吳郡圖經續記》卷中云:「楓橋之名遠矣,杜牧詩嘗及之,張繼有《晚泊》一絕。」「舊或誤為『封橋』,今丞相王郇公頃居吳門,親筆張繼一絕於石,而『楓』字遂正。」清人葉廷琯對此質疑道:「繼詩只言『江楓』,未及『橋』字,何以見足正橋名?」(《吹網錄》卷三《閔榮墓誌》)竊謂朱氏當指詩題而言,王珪蓋改詩題中「封橋」為「楓橋」耳。所據當即詩中的「江楓」二字和張祜的《楓橋》一詩,《吳郡志》卷三三記其詩云:「長洲苑外草蕭蕭,卻憶相從歲月遙。惟有別時應不忘,暮煙疏雨過楓橋。」但誤置於張繼詩之前,此詩同書又錄於卷四九,題作杜牧《懷吳中馮秀才》詩,張杜二人忘年交好,多所唱和,詩作容有相混。北宋畢仲游(1047-1121)與王珪(1019-1085)同時而年輩較晚,其《西台集》卷二十有《楓橋寺讀張祜詩碑》引其全詩,可見實有來歷。有人以為此詩僅見於杜牧《樊川外集》,而《張承吉文集》未收,以為不可信(見上引盛著,391頁),此言未免武斷。如果不見於作者本集的作品都是偽作,那麼古往今來所有的輯佚學人豈不都是「可憐無補費精神」了?

至於明代文待詔(征明)所書碑文,比起王珪,更是「蕭條異代不同時」,豈足引以為據?但其作「楓」卻是毫無疑問的,可憑文獻推而得之。陸心源《穰梨館過眼錄》卷十七記文氏青綠山水《楓橋》,其上自題一詩,有「金閶西來帶寒渚,策策丹楓墮煙雨」之句,「丹楓」二字足以為證,對曲園先生的考證沒有什麼幫助。

葉廷琯據楓橋出土宋大中祥符五年閔榮墓誌記地名為「封橋」,得出結論說,楓橋「自唐及宋多傳於文人學士之口,斯其名易著。封橋則鄉里相沿傳寫,別有此稱,是以唐時梵筴既取標題,而此志在宋初猶以上石。逮宋中葉以後乃雅俗皆書『楓』字,不復知有『封橋』之名矣。」(《吹網錄》卷三《閔榮墓誌》)這一判斷無疑是正確的,一地有兩名並非罕見。我客居滬瀆,且就近取譬,以上海蘇州河上的橋名為例吧:自東往西,乍浦路橋一名二擺渡橋,河南路橋一名天后宮橋。山西路橋一名盆湯弄橋,福建路橋一名老閘橋,浙江路橋一名老垃圾橋,西藏路橋一名新垃圾橋,恆豐路橋一名舢舨廠橋,江寧路橋一名洋鈿廠橋,葉家宅路橋一名寶成橋,如此等等。

這裡我還想補充一句:即使原題作「封橋」,也並不妨礙詩中出現「江楓」二字。試問:難道橋名無「楓」其旁就不能種楓嗎?

再從詩法來看,「江楓」改為「江村」後,「江村」成為地點狀語,「對愁眠」的就只剩「漁火」一物了。唐汝詢也將「江楓漁火」解釋為「楓間漁火」(《唐詩解》卷二八),其意與曲園實同。難道一句中兩物不能對一物、或一物不能對二物嗎?張演《社日村居》有「豚阱雞塒對掩扉」之詠(作者一作王駕,一作張蠙),韋應物《休暇日訪王侍御不遇》有「門對寒流雪滿山」之吟。可證其實不然。

再則從意匠經營而言,「江楓」改為「江村」後,就未免黯然失「色」了,此處我贊成徐君有富的看法:「它取消了『江楓』也就是那『霜葉紅於二月花』的江邊楓樹作為深秋標誌的意象。」(《重讀楓橋夜泊》,《中國社會科學報》》2010年8月12日)王珪改「封橋」為「楓橋「後,詩、題互映,可稱相得益彰,至此我真想妄改曲園之句為「千金一字是江楓」了。王珪畢竟是著名詩人,具有對字詞的高度敏感,他自己的詩作也不乏楓香點綴,其《送人東歸》詩有「霜天夕霽丹楓老,水國秋深紫蟹肥」之句,正抓住了江南秋末的物候特色。

有人說:「岸上的樹必定隱身於黑暗中,頂多也是影影綽綽的,此刻如何能分辨出是楓樹還是其它樹呢?」(朱也曠《詩人的「一首好詩」 》,《讀書》2020年第四期)固哉高叟之為詩也!豈不知天未暗時可見,天已明後自知,不辨樹種,尚可「問諸水濱」嗎?張繼還有一首《閶門即事》詩云:「試上吳門窺郡郭,清明幾處有新煙?」顯然一度在蘇州住過,對姑蘇的印象決不止秋夜在客船上的匆匆一瞥。作詩需要斟酌推敲,修改潤色,絕不會是文不加點、搖筆即來的。須知詩意的營造不但需要情感的渲染,還須有色彩的點染,「江楓」二字在詩中正有此妙用。

曲園在他寫的另一份未上石的張繼詩碑碑陰文中又說:「『江楓漁火』四字文義不貫,於下『對愁眠』三字又似不貫,向以為疑。檢《全唐詩》,『漁火』作『漁父』,因疑『江楓』二字應乙轉作『楓江』。詩題一本作《夜泊楓江》,『楓江漁父』或即其自謂也。」(俞潤民、陳煦《德清俞氏》,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95頁)

不知「江楓漁火對愁眠」七字何以文義不貫?若如俞說,以「楓江漁父對愁眠」為是,「楓江漁父」又疑是張繼自謂,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如果「愁眠」指愁眠之人,豈不是化身為二,自己對自己了?這樣理解,未免是以文法衡詩,覺得缺少一個主語,非要安上一個不可。明陸容《菽園雜記》卷二云:「張繼《楓橋夜泊》詩二句云:『江村漁父對愁眠。』然不若舊本『江楓漁火』為佳,此皆刻本之誤也。」鈍根如我,所見略同。

其實,「愁眠」二字恐不當如此理解,下文當再作探討。

至於將「江楓」解釋為「江橋」或「江村橋」與「楓橋」的合稱(唐先田《蘇州三趣》,《中國社會科學報》2010年7月15日;金紅《「江楓」考辨及其意境新說》,陸承曜主編《傳統文化研究》21輯,群言出版社,2014年),更是荒唐無稽,且別問「江橋」和「江村橋」唐時是否存在,古往今來,哪有如此作縮略語的?試問上海黃浦江上相鄰的楊浦大橋和南浦大橋能縮成「楊南」、蘇州河上相望的外白渡橋和乍浦路橋能合稱「外乍」嗎?

漁火

此詞,有人解為「漁船上的燈火」(馬茂元《唐詩選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407頁),有人釋為「夜晚捕魚時照明的火把」(季鎮淮等《歷代詩歌選》第二冊,中國青年出版社,1980年,494頁),都並不十分準確。按漁火亦稱漁燈,乃是漁民利用某些魚類的趨光性,點燃以利捕撈的。這一技術起源甚早,宋曾敏行《獨醒雜誌》卷九云:「新喻李仲謙為舉子時,是夕(按為元夕)行於溪上,見漁者炬火捕魚。」元明之際烏斯道《漁記》寫得最為明白:「迨夜,則以火燭水,魚見火而出水面,亦罩而得焉。」(《春草齋集》卷十一)明李豫亨《推篷寤語》卷七云:「水族,陰類也,故見火則聚,從陽氣也。蟹與蟛蜞略見火光,則舉族類聚,遂為漁父所得,人皆知之。魚亦好火光,但隔水不得見則不聚,以法制火入水中,則群魚見光相附而至,可舉群得也。」這些記載雖晚於唐,但從唐詩所詠,可知這一技術唐人早已掌握了。關於魚類的趨光性,杜甫詩就有「燈前往往大魚出」之詠(《陪王侍御同登東山最高頂宴姚通泉晚攜酒泛江》)。至於漁火置於何處?元稹詩云:「雨摧漁火熖,風引竹枝聲。」(《答姨兄胡靈之見寄五十韻》)皮日休詩云:「煙浪濺篷寒不睡,更將枯蚌點漁燈。」(《釣侶》二章之二)毛文錫詞云:「岸泊漁燈風颭碎,白苹遠散濃香。」(《臨江仙》)可見漁火是置於露天,不是放在船艙之內的,簡陋之甚,甚至還用蚌殼製成。而且漁火不一定置於船上,也可燃於岸邊。宋代如黃庭堅《漁父二首》之一云:「天寒兩岸識漁火,日落幾人收釣筒。」元代如馬臻《暝色》云:「岸靜依漁火,村寒急夜砧。」黃鎮成《題秋江把釣圖》云:「留火夜燃湘岸竹,得魚朝送酒家錢。」明代如李宗泗《夜月乘舟》:「江寒遠岸燃漁火,天靜疏鍾傍客程。」謝孟安《初五日至延平城》「夜深漁火明沙岸,月落寒更出戍樓。」清代如裘曰修《晩步書所見》云:「柳外佛燈雙碣廢,岸邊漁火一星微。」所以不一定有某些注本所提的漁船。還須知道,漁火須待月未出或月已落時方燃,因為「月光照明條件實際上降低了魚對光源亮度的敏感性,影響了光誘作用的面積,使捕魚量大為減少」(俞文釗《魚類趨光生理》,農業出版社,1980年,73頁)。據此我們可為張籍「竹深村路遠,月出釣船稀」(《夜到漁家》)之句加一註腳。而張繼詩所說的「月落」之後正是捕魚的極佳時刻。韓愈詩「山樓黑無月,漁火燦星點」(《陪杜侍御游湘西寺獨宿有題獻楊常侍》)、周賀詩「潯陽渡口月未上,漁火照江仍獨眠」(《潯陽與孫郎中宴回》)也描述了在無月的夜晚漁民的捕撈作業。如果在「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之時,漁夫恐怕要像船子和尚《撥棹歌》所說的那樣,「滿船空載月明歸」了。蘇軾《游金山寺》詩云:「是時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江心似有炬火明,飛熖照山棲鳥驚。悵然歸臥心莫識,非鬼非人竟何物?「自注云:「是夜所見如此。」說得神乎其神,這恐怕是東坡的遊戲三昧,所描寫的其實是江心漁火。若果如此,漁火須待月落而燃,於此又可得一詩證。

對愁眠

學鍇先生和中國社科院文研所所編《唐詩選》都把「對」字解釋為「伴」,恐怕是考慮到不管睡著還是躺平,詩人在船艙里,都不可能與「江楓漁火」相對吧?竊謂如此解詩,未免失之於泥了。

我少年時代年受前述兩首滑稽詩影響,以為既可改作「對愁哭」「對愁起」,「愁哭」「愁起」不辭,當是對愁而哭、對愁而起之謂。那麼,在改詩者看來,原詩「對愁眠」就該是「對愁而眠」之意了。唐司空曙有「一身垂淚對花眠」之句(《病中遣妓》),魚玄機有「長移一榻對山眠」之吟(《題隱霧亭》),區別只在於所對者是物質還是精神。「愁」可看作抽象概念的具象化,「江楓漁火」可以看成是起愁惹恨的環境。如此則對愁而眠者自是詩人自己,詩中只是省去而已。這個思路乃是受了庾信《愁賦》「深藏欲避愁,愁已知人處」的影響,將「愁」這一抽象概念具象化、擬人化了。

不過,庾信此賦的這一手法沿自楊雄《逐貧賦》,不合國人欣賞習慣,後世罕見承襲,如王若虛即以為「未妥」(見《滹南遺老集》卷三四《文辨》)。故以上闡釋如今我已作自我否定,別尋蹊徑了。

按「愁眠」二字,前人有不解其義者,竟無端造出一座「愁眠山」來。其說大概起於明代,《千家詩》(明文華軒刊偽托湯顯祖校釋本)注云:「愁眠,山名。」(偽托鍾惺訂補詳註本同)考明鄭之珍《目連救母勸善戲文》卷上《招財買貨》中寒山、拾得道白有「江楓橋頭風景好,愁眠山上月光寒」之句。清毛先舒駁得好:「今蘇州寒山寺對有愁眠山,說者遂謂張詩指山,非謂漁火對旅愁而眠。予謂非也。詩須情景參見,此詩三句俱述景,止此句言情,若更作對山,則全無情事,句亦乏味。且『愁眠山』下即接『姑蘇城』『寒山寺』,不應重累如此。當是張本自言愁眠,後人遂因詩名山,猶明聖湖因子瞻詩而名『西子湖』耳。」(《詩辯坻》卷三)

毛先舒從詩歌的結構安排著眼,可謂言之有理,而且檢蘇州歷代方誌,均不見「愁眠山」之名,可見其杜撰。然毛氏「漁火對旅愁而眠」的理解仍覺未安。

和曲園一樣,以文法衡詩的還有上文提到的王端履,他甚至提出這樣的疑問:「首句不敘明泊舟夜宿之由,則次句『對愁眠』三字,是對誰愁而對誰眠耶?」於是好為人師地改成:

羈客姑蘇乍繫船,江楓漁火對愁眠。

鐘聲夜半寒山寺,月落烏啼霜滿天。(《重論文齋筆錄》卷九)

味其意,也是將「愁」「眠」二字拆開理解的,和曲園不同的只是以為二字皆屬動詞,如此則原詩缺了賓語,補上「羈客」二字,則江楓和漁火有了相對而愁、相對而眠的對象,也是把物擬人化。黃叔燦索性解為「江楓漁火,相對愁眠」(《唐詩箋注》卷九》),如此則「愁眠」的是「江楓」和「漁火」二者,與人無涉了。唐汝詢的串講是:「月落烏啼矣,而楓間漁火依然對我之愁眠,目未交睫也」(《唐詩解》卷二八),沒把人丟開,但將「江楓」看成地點狀語,與「我」相對的只是「漁火」。《千家詩》的另一注本(嘉慶辛巳刊增補重訂註解本)該詩之注則云:「江楓葉落,漁火炊煙,皆與舟中愁眠之人想對而難寐者也。」相對而難寐的看成是「江楓」「漁火」和「愁眠之人」三者(按「葉落」「炊煙」皆屬注者為文字漂亮而妄增)。以「眠」狀樹,猶若其可;以「眠」狀火,則聞所未聞。

文研所編《唐詩選》則云:「這句是說愁人對著江楓漁火而眠,即『江楓漁火伴愁眠』之意。」(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345頁)也把「愁」「眠」二字拆開解釋,「愁」看成是形容詞,修飾省略了的「人」字。「眠」是動詞,表明人的動作。但「愁眠」何意,沒有作進一步的詮釋。其實,「眠」有「睡著」「躺平」二義,睡著自不能看到「江楓漁火」。所以學鍇先生選擇了「躺平」之義,說「『愁眠』,當指懷著旅愁躺在船上的旅人」,也把修飾「眠」的「愁」字移到了「人」字之前,實際也是將兩字拆開解釋的。

我則以為,「愁」字是修飾「眠」字的,「愁眠」其實已和「無眠」「不眠」一樣,已凝固成一個詞彙了,那麼,「愁眠」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我想只有到古人的用例中去揣摩猜度了。在唐宋詩的描述中,愁眠有以下幾個表現:

難於入睡。

水宿知寒早,愁眠覺夜長。(權德輿《江城夜泊寄所思》)

怨坐啼相續,愁眠夢不成。調琴欲有弄,畏作斷腸聲。(邵士彥《秋閨》)

去去邊城騎,愁眠掩夜閨。披衣窺落月,拭淚待鳴雞。(趙嘏《昔昔鹽》二十首之《倦寢聽晨雞》)

易於驚醒。

旅館無良伴,凝情自悄然。寒燈思舊事,斷雁警愁眠。(杜牧《旅宿》)

愁眠不穩孤燈盡,坐聽嘉陵江水聲。(鄭谷《興州江館》)

野岸柳黃霜正白,五更驚破客愁眠。(歐陽修《自河北貶滁州初入汴河聞雁》)

睡短夢多。

愁眠羅帳曉,泣坐金閨暮。獨有夢中魂,猶言意如故。(袁暉《長門怨》)

怨坐空然燭,愁眠不解衣。昨來頻夢見,夫婿莫應知。(王諲《閨情》)

這些正符合醫書所載失眠的各種症狀:不肯上床、難以入睡、睡眠不深、多夢早醒、容易驚醒,醒後不易再睡(見黃秋學《疾病概論》,吉林科技文獻出版社,2017年,371頁;汪衛東《失眠的催眠心理治療》,山西科技出版社,2018年,21頁;丁娟等《簡明神經內科學》,吉林科技出版社,2019年,286頁)。諸詩所狀失眠不一定躺在床上,所以唐汝詢才會說:「『愁眠』,猶言『愁坐』。」(《唐詩解》卷二八)這樣詩人才能與江楓漁火相對。其實,失眠之人何止於坐,站立、踱步、無事找事都是常見的症狀。昌平兄說:「『愁眠』其實是因愁不眠。」(前引趙著,295頁)竊謂失眠是病,不一定有愁,故許多文章猜度作者因何而愁,未免多事。

正如蘇軾《水調歌頭·丙辰中秋》的「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無眠者不用說就是作者自己,張繼詩中的愁眠者亦然。以詩法而言,文從字順,而王端履「重論文」、俞曲園「舉疑義」,二公以文法衡詩,未免均蹈鑿枘之失。

姑蘇城外寒山寺

姑蘇城外

「姑蘇城外」,歐陽修《六一詩話》引作「姑蘇台下」,《事文類聚·前集》卷三五同。《吳郡志》卷四八引作「姑蘇城下」,《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三、《錦繡萬花谷·後集》卷五、《同治蘇州府志》卷一四五同。

按「姑蘇台」在姑蘇山,是闔閭、夫差兩代吳王所建(見《正德姑蘇志》卷三三所考),早已不存,後世除懷古詠史之作外,多用為蘇州的別稱,杜甫《壯遊》詩「東下姑蘇台」即其一例。若張詩用此,取景未免大而無當。而若作「城下」,則予人該寺逼近城垣的印象,缺乏「姑蘇城外」給人的那種荒寒之感。

寒山寺

王士禛甚賞此句的選辭,其《居易錄》卷四云:「地名亦各有所宜,故友陳允衡伯璣嘗語予:『「姑蘇城外寒山寺,半夜鐘聲到客船」,若作「金陵城外報恩寺」,有何意味?』此雖謔語,可悟詩家三昧。」(《漁洋詩話》卷中所載略同,《池北偶談》卷十五《詩地相肖》謂是範文光語)

王氏十分讚許這個說法,但黃生則對此有所保留,他說:「此言亦甚有見,但其所以工拙處尚未道破。客請語其故,余曰:無他,只『寒山』二字雅於『報恩』二字也。客欣然有省。」(《唐詩評》卷四)

黃生的話是有道理的,因為即使沒有到過蘇州的人,渾不曉是否「詩地相宜」,也能領會到此詩的韻味,不然張繼不會憑此詩名傳千古。

我覺得此句的佳處不僅在「寒山」一詞,還在「姑蘇」這個蘇州的古名上,能令人見而發思古之幽情,且二字疊韻(均屬《廣韻》「模」韻),誦之音律和諧。試將「姑蘇改為「蘇州」,就未免大為遜色。「寒」「山」兩字,恰是《廣韻》兩個鄰韻的韻目,可算準疊韻,今日用普通話讀來則完全是疊韻了。且「寒山寺」三字引人遐想,讀來饒有詩意。

畏友楊明先生曾列舉史料力辟該寺因寒山、拾得二僧得名之說。認為今日的寒山寺舊名普明禪院,宋代又稱楓橋寺,至明代始改今名。詩中「寒山寺」三字與寒山子毫無關係,而是「寒山上的寺院」的泛稱,舉韋應物《寄恆璨》「獨尋秋草徑,夜宿寒山寺」、 方干《途中言事寄居遠上人》「白雲曉濕寒山寺,紅葉夜飛明月村」之句為例。所以張繼說的並不是今天楓橋邊平地上的這座寺院(《張繼詩中寒山寺辨》,《中華詩學》2017年第一卷第一期)。此說甚愜我心。

圖十 寒山寺

從文學鑑賞的角度來看,一則今天的寒山寺密邇運河(圖十),缺乏「隔嶺鐘聲度,中天梵響來」(庾信《和從駕登雲居寺塔》)、「秋深臨水月,夜半隔山鍾」(皇甫冉《秋夜宿嚴維宅》)、「古寺寒山上,遠鍾揚好風」(皎然《聞鍾》)、「鍾度遠山遲」(韋應物《寄酬李博士永寧主簿叔廳見待》)、「村寺鐘聲度遠灘」(李夢符《漁父引二首》之一)那種幽遠的意境。再則如果將寺名與那位時常「叫噪」「慢罵」的「風狂」和尚(釋道原《景德傳燈錄》卷二七)聯繫起來,眼前出現戲劇中以丑角扮演的蓬頭赤腳形象(見上引《目連救母勸善戲文》),讀者未免會覺得「大殺風景」,從而破壞了全詩的美感(圖十一)。儘管高僧兼詩僧之名能為寺廟增重,但其佯狂之貌卻與《楓橋夜泊》的詩境大不相侔。即使後來經過形象改造、成為孩兒臉「蓬頭笑面」的和、合二仙(圖十二),讀者的觀感亦復如是(按據清史夢蘭《止園筆談》卷三所載,「雍正十一年,封天台寒山大士為和聖、拾得大士為合聖」,史籍無征,恐是民間傳說)。

圖十一 寒山與其禪侶拾得

圖十二 和合二仙圖

也有人認為寺還是今天的寒山寺,但泊舟卻在幾十里地外的吳淞江畔,依據的就是《中興間氣集》中的詩題《松江夜泊》。為了解釋何以相隔如此遙遠還能聽到鐘聲,甚至還搬出了物理學上的「聲雲」概念,說是為「聲雲」反射所致(盧湘岳《〈楓橋夜泊〉別解》,《古典文學知識》2012年第四期)。殊不知姑蘇寺廟多矣,「吳中僧寺實半夜鳴鐘」(《吳郡志》卷四八),屆時諸寺之鐘皆鳴,遠在吳淞江上的詩人怎麼分辨得出鐘聲是否來自楓橋邊的這所寺廟?

還有人贊同「寒山寺」指「寒山上寺院」之說,但同樣主張張繼所泊為吳淞江(徐永恩《蘇州寒山寺之寒山初探》,《台州文化學刊》2009年第三、四期合刊)。殊不知吳淞江在今蘇州吳江區,即以前的吳江縣,距山甚遠。《乾隆吳江縣誌》卷一云:「邑本無山,湖西只陸墓一隅、吳山一麓,實惟我疆。」故吳淞江上只有遠山可眺。於是有人抓住「遠山」兩字,以氣溫與聲速關係的科學原理祛疑解惑(見上引朱也曠文)。其實,吳淞江兩岸平地上唐前所建寺廟多矣,據記載,張繼生前已建而至清乾隆間猶在者就有聖壽禪寺、羅漢講寺、 華嚴講寺、法嘉教寺、奉先教寺、泗州教寺等等(《乾隆吳江縣誌》卷一九)。方干《題松江驛》詩云:「帆勢落斜依浦漵,鐘聲斷續在蒼茫。」僧寺如此之多,又如何辨別鐘聲不是來自兩岸的平地,而是發自遠處的寒山?人類的聽覺似乎沒有那麼靈敏。

由此也可見「夜泊松江」之題之不確。「松江」一作「楓江」,「楓江」乃松江的美稱。《弘治吳江縣誌》卷二云:「唐崔信明有『楓落吳江冷』之句,好事者因稱『楓江』。」其名後起,詩題自亦如之。楓橋下的古運河後來也稱「楓江」,《百城煙水》卷二《楓橋》言「其下名楓江」。以橋名河,顯亦後起。此詩之題還有作「宿平望」的。平望屬吳江,在大運河上。楊萬里《誠齋集》卷二九《過平望》云:「望中不著一山遮,四顧平田接水涯。」《道光平望志·卷首》序亦云:「此地略無山林間隔,四望皆平,故名平望。」所以更不可能是張繼夜泊之地。

圖十三 寒山寺大鐘

楓橋之游時,我曾在今寒山寺見過本世紀初所鑄巨鍾、號稱「華夏第一法鍾」的,遊客撞鐘,索價廿元三下(圖十三)。但傾耳聽之,其聲沉悶,在「寒山別院」中能聞,而在「楓橋夜泊」處就聽不到了。當然那是在白天,人聲嘈雜,若在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之時,或許其聲可遠傳數里吧?但即使如此,豈能渡水越山,遙遞至數十里地之外嗎?今日所鑄洪鐘尚且如此,何況唐代一所郊坰小寺中的報時之具!

楊明先生在另一篇論文中,根據錢大昕《五硯樓記》「楓橋去城數里,距諸山皆不遠」,又「靈岩、天平之紫翠,望之如可摘也;支硎、法螺之鐘磬,招之若相答也」的描述(《潛研堂文集》卷二一),推測鐘聲來自附近山中(《張繼詩中寒山寺辨》,《漢唐文學辨思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270頁)。此說於我啟迪亦多。

圖十四 獅子山

我以為,若要滿足此詩所述的環境條件,必須水上有橋,岸上有楓,望中有山,山中有寺,而寺則位於近郊。這幾點,恰恰今日為人質疑的楓橋卻最為合適。依我妄測,所謂的「寒山寺」可能是白居易、張祜曾游的思益寺,該寺即位於流俗相傳的「愁眠山」,其正式名字為岝㟧山或獅子山(圖十四)。唐陸廣微《吳地記》雲,此山「在吳縣西十二里,吳王僚葬此山中,有寺號『思益』,梁天監二年置」。白居易曾題《自思益寺次楞伽寺作》七律一首(《白氏文集》卷五四),張祜有《題蘇州思益寺》五律一首(《張承吉文集》卷三)。

白詩云:

朝從思益峰游後,晚到楞伽寺歇時。

照水姿容雖已老,上山筋力未全衰。

行逢禪客多相問,坐倚漁舟一自思。

猶去懸車十五載,休官非早亦非遲。

張詩云:

四面山形斷,樓台此迥臨。

兩峰高崪屼,一水下淫滲。

鑿石西龕小,穿松北塢深。

會當來結社,長日為僧吟。

獅子山海拔十六點九米(一說十四點五米),距楓橋僅三公里。如此則舟停橋畔,寺在山旁,「寒山」既可見,鐘聲亦可聞了。

據歷代方誌記載,思益寺雖建自蕭梁,而其名實起於李唐,傳說開元中有異僧勝光居此,為殊勝道場。山人祈禱,思之必應,故名思益。宋高宗時敕賜思憶講寺,元季毀,明宣徳間重建。康熙八年賜額法音寺,乾隆間廢,後又重興,民國時猶存,今則蕩然無跡可求了(詳《洪武蘇州府志》卷四三、《康熙吳縣誌》卷三四、《乾隆江南通志》卷十二、《江南梵剎志》卷二、《乾隆吳縣誌》卷八七、《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七、《民國吳縣誌》卷三六下)。

夜半鐘聲到客船

歐陽修《六一詩話》曰:「唐人有云:『姑蘇台下寒山寺,半夜鐘聲到客船。』說者亦云:句則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鐘時!」

此言宋人辯駁者甚多,認為夜半鳴鐘,實有其事。以歷代詩話及唐詩諸注本多所徵引,這裡就不再學舌和饒舌了。

但由於詩學觀念的轉變,明以後人的看法卻大為不同,胡應麟說:

張繼「夜半鐘聲到客船」,談者紛紛,皆為昔人愚弄。詩流借景立言,惟在聲律之調、興象之合,區區事實,彼豈暇計?無論夜半是非,即鐘聲聞否未可知也。(《詩藪·外編》卷四)

意謂詩之聲律、興象若佳,則向壁虛構無妨(後世袁枚也有類似的言論,見《隨園詩話》卷八),這從明代前後七子的詩歌實踐中也可看出。如李夢陽的《秋望》「黃河水繞漢宮牆」之詩以及李攀龍的《和吳太常南樓煙雨之作》「江流欲動帆檣外,山色才分睥睨西」之句,當時稱賞者甚多,然詩中景物多是無中生有,曾受到清人吳喬和吳仰賢的指斥(詳《圍爐詩話》卷六、《小匏庵詩話》卷二)。

但唐宋人卻是主張寫實的。除了一些因未親身經歷而「地理不審」的邊塞詩以外,詩人寫景抒情,除了誇飾,呈於筆下的皆出於身之所歷、目之所見、耳之所聞,不然夜半鐘聲的有無也不致引起長期的爭論。

近見有拾胡氏牙慧以自炫高明者,因辨之如上。

至於此句在詩中所起的作用,紀昀指出:「杜甫詩曰:『巴童渾不寢,夜半有行舟。』張繼詩曰:『姑蘇城外寒山寺,半夜鐘聲到客船。』均從對面落筆,以半夜得聞寫出未睡,非詠巴童舟、寒山寺鐘也。」(《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一)

其說頗是,全詩皆寫自己在舟中不眠之夜的所見所聞,寒山鐘聲只是背景音而已。由此亦可見葉夢得說此詩為題楓橋寺詩之不確。

此詩之妙實不盡如紀昀所言,上面已隨文提及了。

偶見唐吳商浩《泊舟》一詩云:「身遂煙波魂自驚,木蘭舟上一帆輕。雲中有寺在何處?山底宿時聞磬聲。」其詩機杼與《楓橋夜泊》略近,而環境烘托、心情抒發則遠遜,無怪乎不能如張詩那樣為人傳誦。

夜半

此詞,歐陽修《六一詩話》引作「半夜」,後世從之者甚多(如《事文類聚·前集》卷三五、《方輿勝覽》卷二、《吟窗雜錄》卷三八、《續演繁露》卷四、《吳郡志》卷三三、《中吳紀聞》卷一、《同治蘇州府志》卷一四五),鄙意不及「夜半」為佳,這倒不是先入為主之故,而是因為「夜半」是個時間點,而「半夜」有時間點和時間段兩個含義。「半夜」表時間點的例子不說了,表時間段的唐人有「春雲春日共朦朧,滿院梨花半夜風」(劉兼《春宵》)、「數僧梵響滿樓月,深谷猿聲半夜風」(許三畏《題菖蒲廢觀》),而僧寺鐘聲是定時而鳴的,張繼此詩表達的自是時間點,故「夜半」一詞無疑比「半夜」表達得更為準確。

鐘聲到客船

《千家詩》(嘉慶辛巳刊本)解此句雲:「忽聞寒山鐘聲夜半而鳴,不覺起視,客船已至姑蘇城外之楓橋矣。」不以為是「聲到」,而說成是「船到」,如此解詩,可稱笨伯。難道只能船到,不能「聲到」嗎?唐人詠「聲到」之詩甚多,如:

欹枕聽寒更,寒更發還住。一夜千萬聲,幾聲到君處?(皎然《聽寒更寄朱兵曹巨川》)

猿聲到枕上,愁夢紛難理。(權德輿《夜》)

萬重山色連江徼,十里溪聲到縣樓。(張祜《酬餘姚鄭模明府見贈長句四韻》)

雲祠絕跡終難訪,唯有猿聲到客邊。(竇叔向《青陽館望九子山》)

解為「船到」,真正味同嚼蠟了。蒙學之書如此,真是誤人子弟!

結語

司空圖詩云:「儂家自有麒麟閣,第一功名只賞詩。」(《力疾山下吳村看杏花十九首》之六)我平生也有讀詩、賞詩之癖。而賞詩須得古才士之用心。要達到這一境界,就當如吾家彥和所云:「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文心雕龍·知音》)且博觀不當囿於文史,科技之書亦當有所涉獵,所謂「無書不讀」是也。而且,除了故紙爬梳外,實地考察也絕不能忽視。然後涵泳其辭,研求其理。也許憑著好學深思,是能夠心知其意的。

王安石選唐百家詩畢,曾感嘆:「廢日力於此,良可悔也。」(《〈唐百家詩選〉序》)我則退居多暇,不為無益,難遣有涯,為解一首小詩,耗力費時,而終悔無可悔。至於所述是耶非耶,尚有待大方之家惠予判定。

劉永翔,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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