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溪:明代晚期嘉興—帶文人書畫作偽考

2020-05-28   古籍

原標題:劉曉溪:明代晚期嘉興—帶文人書畫作偽考

一、沈德符《萬曆野獲編》中較典型的書畫作偽事件

從古至今,書畫作偽的事件頻頻發生,到了明清之際,鬻古作偽的風氣更甚。明人沈德符在他的《萬曆野獲編》「假古董」一條中,便揭發過當時文人鬻古成風的事實。

「骨董自來多贗。而吳中尤甚。文士皆藉以餬口。」

長溪沈氏是嘉興的書香門第,沈德符,萬曆四十六年(1618)中舉人。他的父親沈自邠萬曆五年(1577)進士,且沈家自沈自邠往上三代皆為翰林。但到了沈德符這一代,便無人能考取進士。沈德符是沈自邠的長子,他還有一個弟弟叫做沈鳳。沈德符的父親沈自邠與馮夢禎是萬曆五年同館庶吉士,二人關係要好,而沈德符與沈鳳兄弟兩個與嘉興一帶的文人圈中的眾人也有著十分緊密的往來。沈鳳的兒子沈大詹還做了李日華的女婿。所以沈德符本人雖不以書畫名,但他對於嘉興一帶文人的行為與命運必然深有體會。

沈德符在《萬曆野獲編》中揭露了兩則嘉興文人書畫作偽的事實。

其一:

「近日前輩,修潔莫如張伯起,然亦不免向此中生活。至王伯谷則全以此作計然策矣。⋯⋯時婁江曹孝廉家一仆范姓,居蘇城,變好骨董,曾購一閻立本醉道士圖,真絕筆也。王以廉值脅得之,索價千金,損之亦須數百,好事者日往商評。不知范素狡黠,已先令吳人張元舉臨摹一本,形模仿佛,幾如桓元子之於劉越石,酬之十金,王所收者是也,真本別得善價售矣。元舉眇一目,偶為王所侮,因宣言於外,謂若雙目盲於鑑古,而誚我偏明耶?此語傳播合城,引為笑端,王遂匿不敢出。真偽二本,予皆見之。」

其二:

「董太史玄宰,初以外轉,予告歸至吳門,移其書畫船至虎丘,與韓胄君古洲,各出所攜相角。時正盛夏,惟余與董韓。及董所昵一吳姬四人,披閱竟日,真不減武庫。最後出顏清臣書朱巨川告身一卷,方嘆詫以為神物,且云:『此吾友陳眉公所藏,實異寶也。』予心不謂然,周視細楷中一行云:中書侍郎開播。韓指謂予曰:『此吾郡開氏鼻祖耶?』余應曰:『唐世不聞有姓開,自南宋趙開顯於蜀,因以名氏,自析為兩姓。況中書侍郎,乃執政大臣,何不見之《唐書》?此必盧杞所薦關播,臨摹人不通史冊,偶訛筆為開字耳。魯公與盧關正同時,此誤何待言。』董急應曰:『子言得之矣。然為眉公所秘愛,姑勿廣言。』亟卷而篋之。後聞此卷已入新安富家,其開字之曾改與否,則不得而知矣。頃韓宦滁陽,偶談顏卷,予深悔當年妄發。」

第一則案例中,婁江曹孝廉家姓范的僕人是這一事件的主謀,而幫助他達成目的,以書畫作偽謀得大利的,則是張元舉。

「張元舉,字懋賢,吳縣人。畫得外祖陳道復之傳,氣韻生動。人以金帛請,輒拒。酒酣興至,縱筆揮灑。遠近購其縑素,以為珍玩。」

這一段有關於張元舉的文字出自《吳縣誌》,能夠看出,張元舉也是當時吳地小有名氣的畫家,記載中,他「人以金帛請,輒拒」的清高形象,大抵是為了留給後世一個超然於外物的理想文人形象而寫,傳記中自然也不會記錄任何不利於他的言辭。然而從沈德符的文字中,我們能夠看出關於他更為真實的記錄。顯然張元舉很可能是收了范姓僕人的錢,而為他作偽。有可能是范姓僕人先付給張元舉作畫的錢,張元舉再為之作偽。也有可能是二人在偽作易手之後,瓜分所得。當然這兩種可能性也只是筆者的猜測,但若說張元舉為范姓僕人作偽而不收取任何報酬,筆者覺得是不太可能的。

明 陳繼儒 書詩 17cm×50cm 紙本 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而沈德符揭露的第二則事件中,顏清臣書朱巨川告身一卷原為陳眉公陳繼儒物。雖不知作偽者為何人,然既能以假亂真騙過學識廣博如陳繼儒者,可見也是位有一定鬻古能力的作偽者。而這件法書後又流入市場,雖不知是從陳繼儒之手售出,還是因何緣故易主,但仍能看出,當時鬻古之物在市場上廣泛的流通。

二、通過李日華《味水軒日記》看文人書畫作偽概況

李日華在其《味水軒日記》中,亦記有文人作偽書畫、鬻古謀利的事例。

《味水軒日記》萬曆三十八年二月二十七日條記:

「里中有朱肖海者。名殿。少從王羽士雅賓游。因得盤桓書畫間。蓋雅賓出文衡山先生門。於鑑古頗具眼。每得斷縑壞楮應移易補款者,輒令朱生為之。朱必閉室寂坐。揣摩成而後下筆。真令人有優孟之眩。頃遂自作贗物售人。歙賈之浮慕者。尤受其欺。又有蘇人為之搬運。三百里內外。皆其神通所及。所歉者。每臨文義。輒有齟牾。易於納敗。余前所見馮權奇家白香山書楞嚴經本張即之筆。朱為補款。並作鐵崖跋。跋語則出馮手構。余固疑其類即之。諸跋忽未察耳。」

可見,朱肖海是位手段高明的鬻古者,竟能騙過鑑賞大家李日華。而由李日華的日記可知,這位作偽專家朱肖海的老師,是王復元。

王復元的傳記最早見於李日華《紫桃軒又綴》卷二:

「山人王復元,號雅賓,幼為黃冠。得事文征仲先生。稔其議論風旨。因精鑑古。先生歿,來棲禾城。矮屋數椽,僅蔽風雨。每獨行閱肆,遇奇物佳玩與縑素之跡,即潛購之。值空乏,褫衣典質不惜也。歸乃杜門諦繹。呼酒自快。或數月不出。既厭。亦時出以易豪貴金錢。終歲取給於此。資未盡不輕鬻一物也。」

由此可見朱肖海的老師王復元,也曾靠鬻古謀利。

李日華《味水軒日記》萬曆四十三年三月二十三日條有云:

「徐潤卿來。出其亡友王野賓詩稿草一卷相示。筆法蒼勁。詩句閒淡。亦隱人之傑也。野賓名復元。少為黃冠。往來文衡山先生之門。後客項墨林。所以鑑古。游張翼庵、沈繼山諸公間。余總角時。嘗及見之。⋯⋯潤卿與之為石交。沒時。潤卿治其後事。故手跡存潤卿篋中者最多。」

可知,王復元不僅曾入文徵明門下,而且後又轉投項元汴。他精於鑑古,又以鬻古為生。同時與徐潤卿和李日華均有交往。王復元是項元汴圈子的遺老,他教給朱肖海修補古畫的技術,而朱肖海很可能也為項元汴間接地服務過。

王復元、朱肖海除了鬻古作偽高手這個身份之外,也跟張元舉一樣,是畫家。

王復元,「……書學米漫士。畫山水類陳道復。寫生仿陸叔平。」這是李日華在《紫桃軒又綴》卷二中的記載。再觀朱肖海,在他與李日華成為朋友之後,李日華曾為其作《題朱肖海江干七樹圖》一詩,誇讚朱肖海的畫「雄沉董元膽,歷落荊浩手」。可見,朱肖海不單單鬻古,自己也時常作畫。

除此之外,李日華在《味水軒日記》中也提及馮夢禎之子,馮權奇鬻古謀利之事。此前朱肖海偽作騙過李日華一事中,我們便能看到馮權奇的身影。

「余前所見馮權奇家白香山書楞嚴經本張即之筆。朱為補款。並作鐵崖跋。跋語則出馮手構。」

可見,這一次的作偽,是朱肖海與馮權奇串通的。

馮權奇是馮夢禎的兒子,然而就如同沈家的沈德符、沈鳳兩兄弟一樣,馮權奇並未考取功名,反而熱衷於書畫、鬻古之事。馮權奇鬻古作偽也不止這一次,他還將父親馮夢禎收藏的王維《江山霽雪圖》卷出售。當然,他出售的是臨本,而且也是朱肖海為之臨的。而揭發這件事的,是沈德符。

沈德符《萬曆野獲編》卷二十六有記:

「金陵胡秋宇太史家。舊藏《江干雪意卷》。雖無款識。然非宋畫苑及南渡李,劉,馬,夏輩所辦也。馮開之為祭酒。以賤值得之。董玄宰太史一見驚嘆。定以為王右丞得意筆。謂必非五代人所能望見。李營丘以下所不論也。作跋幾千言。讚譽不容口。以此著名東南。祭酒身後。其長君以售徽州富人吳心宇。評價八百金。吳喜慰過望。置酒高會者匝月。今真跡仍在馮長君。蓋初鬻時。覓得舊絹。倩嘉禾朱生號肖海者臨摹逼肖。又割董跋裝褫於後。以欺之耳。今之賞鑒與收藏兩家。大抵如此。」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馮權奇鬻古作偽的一些特徵,他通常是令作偽者臨摹真本,而後出售,這於此前婁江曹孝廉家的那位范姓僕人和張元舉作偽的方式相似。

不同於張元舉、王復元和朱肖海的是,馮權奇本身不是畫家,他出身與官員政要之家,應算作好鑑賞鬻古的文人。

通過李日華《味水軒日記》我們還可知,沈德符的弟弟、李日華的朋友沈鳳曾鬻古。還有李日華的妻兄沈子廣和朋友盛德潛也常常鬻古。但他們是不是也如馮權奇一般靠鬻古謀利則不得而知。然而就身份而言,沈鳳與馮權奇一樣,父親也是在朝為官的顯赫要人。同時沈鳳是馮夢禎的女婿,所以他與馮權奇也定然有直接的來往。

馮夢禎為沈鳳撰寫的墓志銘中有記:

「鳳性資清慧而失學,不樂攻苦,顧有好古之癖。客有持法書名畫舊陶、玉器求市,不難高價得之。問售偽者,久之輒能自辨。遞返偽者值。客遂相戒。」

馮夢禎自然不便在墓志銘中明說沈鳳靠鬻古謀利的事,但我們至少能夠了解到,沈鳳此人好古,並有一定的鑑別能力。從沈鳳的兒子沈大詹拿給李日華看的書畫中,可知沈鳳當年的收藏規模質量均屬上層。馮夢禎在沈鳳收藏的陸柬之《蘭亭詩卷》的跋語中說:「哀痛之餘。不忍搜其故篋。未卜在不。或有言已失者。」暗示沈鳳可能已經將自己的收藏品出售。

同樣,在李日華為盛德潛撰寫的傳記中,也不見其鬻古的記錄,但是在《味水軒日記》中,我們卻能找到盛德潛鬻古謀利的記載。比如萬曆三十八年正月二十七日,「盛德潛以柯丹丘藏硯一。質余金一環去。」

三、以文人身份為切入點對比分析上述事例

通過李日華和沈德符的記述,我們可以大致看到嘉興一帶參與鬻古作偽的文人身份上的共同點。首先這些參與書畫作偽的文人,並未考取顯赫的功名,也可以說其中一部分,是在科舉制度的競爭中失敗的落榜者,如沈鳳、馮權奇、盛德潛、沈子廣等。而還有一部分,則是擅畫的畫家,也靠鬻古為生,如張元舉、王復元、朱肖海者。而他們的共同特點是,他們都屬於下層紳士或非紳士。

下層紳士、非紳士的概念來源於經濟學家張仲禮,他曾針對明清社會階層提出「上層紳士—下層紳士—非紳士」的三級劃分系統。根據張仲禮的定義,「紳士的地位是通過取得功名、學品、學銜和官職而獲得的,凡屬上述身份者即自然成為紳士集團成員。」而在紳士集團內部,又可細分為兩個階層,即「通過初級考試的生員,捐監生以及其他一些有較低功名的人屬於下層集團。上層集團則由學銜較高的以及擁有官職—但不論其是否有較高的學銜—的紳士組成。」

按照張仲禮的三級計劃分系統,再來歸納以上提及諸人的身份,可能更為明晰。

沈鳳,雖然出自書香門第,但本人卻不喜讀書,亦不能考取功名。然而他醉心於書法、鑑藏以及聲伎,董其昌也曾評論過他:「自鳳亡。余書法無可傳。」且沈鳳早逝,馮夢禎為其撰寫的墓志銘題曰《太學沈生超宗墓志銘》,可見沈鳳也曾就讀於太學。所以將他劃歸為下層紳士,應當是適合的。

馮權奇的身份則更好劃分,他是馮夢禎的兒子,可以確定的是他一定受過一整套的正統教育。雖然筆者並未找到任何關於他擔任官職的記錄,但是他一定不可能是目不識丁的平頭百姓。說他是「非紳士」,就有點不太貼切了,所以筆者傾向於把他歸類到「下層紳士」中。

再則是李日華的朋友盛德潛。在李日華《恬致堂集》卷二十五中,記有李日華為盛德潛寫的傳記,曰《草汀盛隱君傳》:「隱君姓盛,諱龍升,字德潛。……已稍習法。因入資為郡掾。給事郡中。」可見盛德潛是曾在郡中有過職務的,那麼他亦可歸為「下層紳士」一類。

再看張元舉、王復元和朱肖海,這三人都是在吳地的畫家,但他們在畫史上的地位顯然都無足輕重。筆者沒有找到有關此三人參加過科舉考試的記錄,所以將他三人劃為「非紳士」。而雖然他們本身非紳士,但他們卻靠著自己的努力極力融入紳士的圈子,試圖獲得一定的社會地位。這裡,筆者推測,是不是在明代社會,一位畫家的名聲與他在政治上的地位有一定的關係?好比李日華,雖然他作為鑑賞家的身份更加重要,但是因為他是進士第,又在朝中擔任過官職,所以屬於上層紳士階級。而他也曾被董其昌稱作是:「今士大夫習山水者。江南則梁溪鄒彥吉。楚則郝黃門楚望。燕京則米有石。嘉興則李君實。俱寄尚清遠。登高能賦。不落畫工蹊徑。余並得受交。亦稱知者。」而董其昌的這段話中提到的四人,均屬上層紳士。

四、結語

如李日華、馮夢禎這類上層紳士,他們對於古代書畫的態度,則更傾向於收藏和鑑賞,他們都沒有鬻古,更不要提鬻古謀利。由此可見,參與鬻古、書畫作偽,並以鬻古為生的,多半是下層紳士或非紳士階層的人,他們或者是生活在文人圈子內,或者是努力地想要融入文人圈內。作偽書畫可能是他們賺錢的手段。名不見經傳的畫家為了謀取利益而參與作偽,很可能作偽書畫賺得的錢財要遠比售賣他們自己作品來的高得多。

一件偽作的誕生,通常要有繪畫技法嫻熟的畫家參與,如王復元、朱肖海、張元舉等。而單單只有畫家,是無法完成一件令人信服的偽作的,這其中還要有資本的注入,令畫家能夠仿照原作,繪製偽作。所以一幅偽作的完成,通常要有畫家和有可能接觸到知名畫作原作的人一同完成,而這一類有機會接觸到知名畫作原作的人,多半是文人,出身當地的名門望族。

本文作者為魯迅美術學院美術史論系碩士研究生

節選自《藝術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