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楷:晚清的鴉片勸誡圖

2020-05-28     古籍

原標題:王亞楷:晚清的鴉片勸誡圖

圖1 《鴉片吸食者的墮落》,《倫敦新聞畫報》,1858年

鴉片對近代中國社會影響深重。今天,隨著現代醫學及毒品研究的逐步發展,人們對鴉片的毒性和危害已經具備了常識性的認識。然而,當鴉片自清中期開始擴散時,它僅被視作「風俗人心之害」;至嘉道年間清廷財政出現危機時,鴉片開始被視作「漏銀大端」。直至吸食愈發流行、成癮人數大增的晚清時期,鴉片引發的生理性和社會性危害才逐漸顯現其威力。反對鴉片也隨之成為當時詩文、小說和時事畫的重要主題。鴉片勸誡圖正是其中一類較為特殊的體裁,通常為一組故事性較強的連環畫,按照時間順序展現主人公在吸食鴉片後逐漸惡化的遭遇及悲慘結局。此類勸誡圖可以直觀呈現出人們對鴉片危害的理解和表達。那麼,它們由誰所繪?是否能如實地反映當時鴉片吸食的情況?其勸誡效果又如何呢?

最早的鴉片勸誡圖誕生於鴉片戰爭前。1837年4月1日,《中國叢報》以文字的形式介紹了中國外銷畫畫師順呱(Sunqua)所繪的六幅故事畫,並稱之為《勸誡圖》(Admonitory Pictures)。有關順呱的歷史記錄不多,我們只知他擅長油畫和水彩,善於描繪商港景色,在廣州商館附近及香港開設畫室。可惜《中國叢報》並未刊登這套勸誡圖,在順呱現存的作品中,也未見此圖蹤影。但該報道引用了畫家自己對組圖的說明,幫助我們大致了解這組圖的主要內容。

《勸誡圖》的主角是一位富有紳士的兒子。主人公因為受家中長工影響而染上鴉片,揮霍家財,從十分健康、富有,逐步變得骨瘦如柴、一貧如洗,最終淪落到只能依靠妻小勉強餬口的悲慘境地。該套組圖的內容設計巧妙,情節緊湊。特別是妻子發現家中財物盡數被賣、妻子怒摔煙具、主人公靠吞食鴉片煙灰過癮等細節,尤其意味深長。順呱採用連續多幅圖像而不是單一畫面的形式,賦予了畫面時間縱深感,而不是僅僅展示悲劇的結果。《中國叢報》評價該作品為「純粹的藝術品,它們絕不應該被忽視」。

關於這類組圖的創作靈感,該報道提出了一種可能性,順呱的作品「與荷加斯那套著名的『浪子的歷程』意圖相仿」。威廉·荷加斯(William Hogarth,1697—1764)是英國著名諷刺畫家,其名作《浪子的歷程》(Rake’s Progress)以八幅圖展現了年輕的財產繼承人湯姆·雷克維爾毫無節制,將家產揮霍一空,由光鮮亮麗到負債纍纍,最終赤身裸體地躺在瘋人院的故事。從情節走向、人物設定和故事結局而言,順呱的作品確與《浪子的歷程》十分相似,當時的外銷畫家在創作時也存在複製西方題材的現象。

順呱描繪煙鬼的筆觸十分辛辣,足見他對鴉片的反感。需注意的是,他選擇繪製這個主題的動機卻不止是勸誡世人,更有銷售方面的考量。吸鴉片是當時中國人習以為常的現象,卻能引起對此不甚了解的西方人的好奇。順呱作為外銷畫家,其顧客以西方人為主,繪畫題材自然也以西人的關切為導向,鴉片由此入畫。

不過,《中國叢報》刊登該作品並不是為了取悅讀者,對作品的解讀也與創作者並不一致。這一時期,鴉片問題在來華西人中引發了大量關注與爭議,由禆治文擔任主編的《中國叢報》刊載了多篇文章討論和抨擊鴉片貿易,順呱的作品也被用來論證鴉片的有害性:「就鴉片而言,證明它的危害需要證據。我們的讀者一定可以判斷出順呱的畫作能否成為這種證據。」將作品命名為「勸誡圖」、突出其警示意味,強調創作者來自中國並將作品視作來自中國的「本土聲音」,都表明《中國叢報》試圖利用該作品向讀者論證,鴉片對中國人的確造成了各種負面影響。

當時,繪製鴉片勸誡圖的畫師,或許不止順呱一位。1840年前後來華的法國旅行作家老尼克(Old Nick)在其遊記《開放的中華:一個番鬼在大清國》中提到,他曾經收到過著名外銷畫家林呱(Lamqua)繪製的組畫,名為「鴉片客的一生」。根據老尼克的描述,這套組畫同樣有六幅,其內容與順呱的作品極為類似。

這一題材在19世紀50年代依舊為人關注。1858年12月,《倫敦新聞畫報》使用一整版刊載了六幅名為《鴉片吸食者的墮落》(The Opium Smoker’s Progress,後文簡稱《墮落》,圖1)的系列版畫。這份「選自中國本土的作品」筆觸精細,依然存留著外銷畫的風格,或是目前保存下來的最早的鴉片勸誡圖。與順呱的《勸誡圖》相比,此套作品至少有十二幅,《倫敦新聞畫報》由於篇幅所限,只刊載了一半。第一幅畫面中央,站立著一位身著暗花長袍、腳蹬皂靴的年輕人,正是主人公。此時的他面容豐滿,正盯著工人手中的煙土,似在判斷煙土質量的好壞。第二幅中,主人公側躺在精美的床榻上吸食鴉片,身旁是他頭戴釵環、衣著考究的妻子,她此時正在享受水煙。他們的女兒正為主人公捧來吸煙後食用的糕點。畫面中一派其樂融融、悠然自得的景象。但故事在第三幅圖中發生了轉折。主人公的妻妾驚訝地看著空空的衣箱,裡面的貴重衣物已被用於換取鴉片。面容開始消瘦的主人公則坐在他的煙盤旁,似仍想伸手阻止這個秘密的曝光。第四幅中,形容越發委頓的主人公開始變賣家具,手中還拿著算盤,似乎想多換點煙錢。很快,家中精美的床榻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架破竹榻,坐在上面的主人公變得兩肩高聳,面目愁苦,顯然已經被鴉片奪去了生命力。他穿著普通的布衣,恐怕已經典當了最後一件好衣裳。妻女衣著簡樸,首飾盡除,正在紡紗以貼補家用。昔日的富貴之家淪落至此,不得不令人嘆惋。最後一幅圖中,主人公迎來了他的結局——成為一具躺在破爛草蓆上的屍體。他的表情並不安詳,皺起的眉眼向讀者表達著他死前所經受的苦難。諷刺的是,他身旁的祭品仍是一盤糕點,他卻無福消受了。

不難發現,《墮落》與順呱的《勸誡圖》存在著不少共同點。在主人公身份、情節設計上相似,都遵循著「吸食鴉片導致敗身破家」的基本敘事邏輯。兩套組圖之間也存在著差別。比如,故事起點不同:一是從家中染上煙癮的長工說起,一是主人公自己身現鴉片作坊。結局亦不同:《勸誡圖》的富家子一貧如洗,喪失勞動能力,並未死亡,《墮落》的最後,鴉片直接導致了主人公身死。這差異的背後,或可歸因於兩組作品創作時代有別,鴉片問題嚴重程度亦加劇。鴉片戰爭爆發前,常隨、家僕是吸食鴉片的重要群體,吸鴉片風氣傳播的途徑之一便是相互推薦。許多富人或出於好奇、或受人誘惑,由此染上惡習。但至1858年鴉片弛禁之時,鴉片生產、加工、銷售的產業鏈已經成熟,人們獲取鴉片的難度大大降低。更重要的是,在時人眼中,鴉片與旱煙、水煙等休閒方式已無本質差別。正如畫中所繪,丈夫吸食鴉片,妻子在一旁抽水煙,二者並行不悖,吸食鴉片幾乎已成為晚清社會中的常見現象。

顯然,《墮落》中的主人公命運更加悲慘,自甘墮落的鴉片吸食者形象也愈發惡化。這種效果的達成並非偶然。六幅本的《墮落》只是其原作的一部分,換言之,《倫敦新聞畫報》選擇性地刊登了這套作品。報道中提到該圖「取自中國本土的作品」,也意味著刊登時報刊可能對原圖進行了部分改動。該篇報道開篇提到:「最近本刊特約畫師在本刊上發表了幾幅有關中國人生活和舉止的插圖,作為對這些插圖的適當補充,我們向讀者展示這套描繪吸食鴉片惡果的系列版畫。」此時正值第二次鴉片戰爭進行之時,英法聯軍已攻陷廣州,北上大沽。該報自1857年4月開始,陸續刊載了名為「中國速寫」的十餘幅插畫,內容涉及香港、廣州、福州等地的街景和軍事要塞,還有對中國人形象及生活場景的描繪。即使是一位此前對鴉片一無所知的英國讀者,也可以大致了解鴉片對吸食者造成的危害,同時對有著「毀滅性嗜好」的鴉片吸食者產生負面的印象。而《倫敦新聞畫報》在這套圖的註解中加入了大量說明性文字,也在幫助讀者形成這種印象。比如第二幅圖的解說中提到:「煙癮一旦養成,它邪惡症狀的出現就不遠了。這些症狀包括四肢和腸道的疼痛、食欲不振、睡眠不佳、消瘦、記憶力減退、思慮過甚、以及整個人道德、精神和生理上的普遍性衰退。甚至中國人自己也不願信任一個有煙癮的人,並且認為他有可能犯下任何罪行。」報道在最後對鴉片貿易提出了批評,但將罪責歸咎於當時已經失去貿易功能的東印度公司,認為這是「我們東印度公司風格上的污點」,而絕口不提參與走私鴉片的散商和英國政府在無數悲劇中應負的責任。在兩國交戰的敏感時期,這組原為表現鴉片惡果的組圖,在《倫敦新聞畫報》的解讀下成為中國鴉片吸食者墮落的寫照,所引發英國讀者的聯想,恐怕也是牴觸多於同情。

直至1877年,《萬國公報》刊載了全套十二幅的《勸戒鴉片醒世圖》,才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通過圖像向國人宣傳鴉片的危害。這套圖對此前鴉片勸誡圖的標準敘事有所繼承。如以富家子弟為主人公,其形象隨著故事的進行而變化,也保留了變賣家產、妻子怒摔煙具的情節(圖2)。1910年刊登於《圖畫日報》上的《鴉片煙毒之現象》(圖3),總數增為50幅,添入了更多人物和情節,使之更貼近當時社會的具體情形,同樣也是對「鴉片導致破產損身」這一母題進行複寫。

圖2 《醒世圖第六》,《萬國公報》,1877年

圖3 《鴉片煙毒之現象二十九:典質衣衫》,《圖畫日報》,1910年

勸誡圖在後世的發展演變,都顯示出早期作品所具有的獨特價值。然而,早期鴉片勸誡圖多由外銷畫師創作,雖以煙鬼墮落為題材,其預設讀者卻非中國煙民,而是那些對中國風俗抱有好奇的西方顧客。在勸誡圖傳播過程中,西人報刊媒體在刊登時對內容進行加工和再解讀,一定程度上使作品「失真」,鴉片勸誡圖的警示功能也在被改造的過程中遭到了弱化。這種「事與願違」令人惋惜,但也是我們在面對歷史圖像時所必須了解的歷史語境。

來源:文匯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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