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機:名稱依舊,形制全非——中國服飾史中的幾個例子

2020-05-01     古籍

研究文物,先得真正認識它,它的原名是什麼,不能只稱之為「三足器」「方形器」等。要將實物和文獻記載相結合,了解其產生和演變的過程,知根知底,這樣才能將它和當時的社會生活掛上鉤,和歷史掛上鉤。不然,時代一變,形制一變,就完全說不清楚了。

下面舉幾個服飾方面的例子。

圖1:無幘之冠(1~3.洛陽出土的西漢空心磚;4.滿城漢墓出土玉人;5.沂南畫像石)

一、冠

《禮記·冠義》說:「冠者禮之始也。」《論衡·譏日》說:「在身之物,莫大於冠。」對冠很重視。現代口語中也保留著冠的名稱,如言「免冠」之類。但現代人戴的大都是帽子,與古代的冠完全不同。冠是適應束髮為髻的髮型而產生的,它原是加在髻上的發罩。所以《白虎通義·衣裳篇》稱之為「<巾卷>持發」之具,《釋名·釋首飾》稱之為「貫韜發」之具。它是和髮髻組合在一起的,兩面透空。《淮南子·人間》說:冠「寒不能暖,風不能障,暴不能蔽」(圖1),的確如此,而帽子在上古時代被視為「小兒及蠻夷頭衣也」(《說文》)(圖2)。不但有身份的人不戴,庶民也不戴。《釋名·釋首飾》說:「二十成人,士冠,庶人巾。」巾指巾幘。《獨斷》:「幘,古者卑賤執事不冠者之所服。」幘與現代的帽接近,在漢代,它又分兩種,一種頂上高起來的,叫介幘或屋幘,另一種頂上較平,叫平上幘,多是武士戴的(圖3)。

圖2:帽(河南靈寶張灣漢墓出土陶俑)

圖3:幘(1.介幘,沂南畫像石;2.平上幘,山東汶上孫家村畫像石)

冠是禮儀性的發罩,在圖像中也看得很清楚。可是到了西漢後期,冠卻和幘組合成一個整體。《獨斷》說:「王莽無發乃施巾,故語曰:『王莽禿,幘始屋』。」在東漢畫像石上看到的冠大都是有幘之冠(圖4、圖5)。

圖4:施幘之冠

圖5:進賢冠的演變(1.晉· 當利里社碑;2.長沙晉 · 永寧二年墓出土陶俑;3.洛陽出土唐代陶俑;4.咸陽唐 · 天寶三年豆盧建墓出土陶俑;5.唐· 梁令瓚《五星二十八宿神行圖》;6.西安唐 · 天寶七年吳守忠墓出土陶俑)

冠底下襯上幘,就不成其為發罩,而是一頂帽子了。沿著這條線發展下去,明代禮服中的冠叫做梁冠,完全成了一頂大帽子(圖6)。

圖6:明代的梁冠(1.一梁冠;2.二梁冠;3.三梁冠;4.四梁冠據明刊《中東宮冠服》)

二、金紫

《後漢書·馮衍傳》記馮衍感慨平生時曾說自己:「經歷顯位,懷金垂紫。」而唐·白居易感慨生平時也說自己:「有何功德紆金紫,若比同年是幸人。」而且漢唐兩朝都有「金紫光祿大夫」這樣的官銜,可是兩朝的「金紫」之所指卻是完全不同的東西。漢朝的「金紫」指的是金印紫綬。西周時,可以用衣上的紋章、冠上的梁數乃至玉佩的長短區別尊卑。漢代則直接在服飾上用印和綬反映其官階。漢代一官必有一印,一印必隨一綬。印小,帶在身上看不清楚,但系在印鈕上的綬卻很長,很招搖(圖7)。綬的寬度「皆廣尺六寸」(《續漢書·輿服志》),合26.8厘米,但地位愈尊貴綬愈長,皇帝之綬長二丈九尺九寸,接近7米;諸侯王之綬長二丈一尺,公侯、將軍之綬長一丈七尺,以下各有等差,而且官階不同,綬的顏色、織法和花紋也不同。花紋等方面目前說不清楚,但顏色的不同是明確的,金印用紫綬,一望而知這是一位大官(圖8)。

圖7:齊王向鍾離春頒綬(武氏祠畫像石)

圖8:施玉環的綬(江西睢寧畫像石)

漢代官印的印面不大,邊長不過2.3厘米左右,即《漢書·嚴助傳》所稱「方寸之印」。而且都刻成白文。因為漢代還是用簡牘的時代,公文寫在牘上,為了保密,牘上覆蓋一片「檢」,檢頂面當中挖出封泥槽,捆綁簡和牘的繩子經過這裡,上面用泥封住,再蓋上印。這樣印文就凸顯出來,成為陽紋,便於識別(圖9)。

圖9:「湯官飲監章」封泥(西安漢未央宮遺址出土)

佩上像「金紫」這樣高級的印綬,顯得很榮耀,當時的社會心理也都承認這一點。新朝末年,商人杜吳攻上漸台殺死王莽後,只解去王莽的綬,而未割去王莽的頭。隨後趕來的軍人才「斬莽首」「分割莽身」「爭相殺者數十人」(《漢書·王莽傳》)。可見在杜吳等人看來,王莽的綬似乎比他的頭還重要。

但是這一套堂堂的漢官威儀,卻受到初看起來與之毫不相關的一樁新事物的出現而走下了歷史舞台,這就是紙的發明和推廣。漢代已發明造紙,到了魏晉以後,廣泛流行開來,官文書也用紙書寫。紙上蓋的印,其印面的大小就不受檢槽的限制了,出土的北朝官印,邊長都在5.5厘米左右,而且直接用朱文,無須用陰紋再模壓出陽紋來(圖10)。有些官印還配有銀印盒,這麼大的一套設備當然不便於佩戴。《隋書·禮儀志》說:「璽,今文曰印。又並歸官府,身不自佩。」這就給印綬制度畫上了句號(圖11)。

圖10:北周「· 衛國公印」(陝西漢陰澗池出土)

圖11:唐「· 會稽縣印」及印盒(浙江紹興出土)

唐朝的情況不同,這時興起服色制度,漢代是沒有的。漢代文官都穿黑色的衣服,武官的服色偏紅。唐代則依官品之大小,依次為紫、緋、綠、青。而且高官還要佩魚符,它本來是出入宮廷的出入證。魚符裝在魚袋中,掛在腰帶上。高官的魚袋外表飾以金,於是叫金魚袋。佩魚袋的人像在《凌煙閣功臣像》及敦煌壁畫等處見過,尚未獲出土之實例(圖12、圖13)。

圖12:唐代的魚符和龜符(據《歷代符牌圖錄》)

圖13:魚袋(1.乾縣唐 · 李賢墓壁畫中的佩魚袋者;2.莫高窟156窟晚唐壁畫中的佩魚袋者;3.魚袋,據日刊《倭漢三才圖會》)

三、霞帔

唐代女裝的基本構成是裙、衫、帔。唐·牛僧孺《玄怪錄》說:「小童捧箱,內有故青裙,白衫子、綠帔子。」這是一位平民婦女的衣著。又前蜀·杜光庭《仙傳拾遺》說:唐時益州士曹柳某之妻李氏「著黃羅銀泥裙、五暈羅銀泥衫子、單絲紅地銀泥帔子,蓋益都之盛服也。」可見唐代女裝無論豐儉,以上三者均不可少。帔像一條輕薄的長圍巾,從肩上搭下。此物大約是從薩珊(今伊朗)一代傳入我國的。它又叫帔子、帔帛或霞帔。唐·白居易詩中就有「虹裳霞帔步搖冠」之句。不過當時「霞帔」尚是雅稱,到了宋代才成為通稱(圖14)。

圖14:唐以前的霞帔(1.山西大同出土鎏金銅杯;2.青海平安魏晉墓出土畫像磚)

唐代前期女裝比較狹窄,盛唐以後女裝加肥。李白詩用「雲想衣裳」來形容,可見這時的女裝寬大輕盈。再繞上薄紗做的帔子,更給人以飄飄欲仙之感。施帔的女像在唐代繪畫、雕塑中常見,有的婦女甚至在勞作時也帔不離身(圖15、圖16)。表演歌舞者帔帛飛揚,更增加了舞蹈的活力。這時不僅女性舞者用帔,男性也有用的(圖17)。

圖15:唐代帔帛(1.唐永泰公主墓壁畫;2.西安唐 · 韋頊墓石槨線雕)

圖16:唐· 張萱《搗練圖》中的施帔帛者

圖17:寧夏鹽池唐墓石門雕刻中的舞者

可是到了宋以後,纏足成風,這時要求婦女沉穩安靜。有的《女兒經》之類的書上還說,女子要「笑莫露齒,行莫搖裙」,總之,是不許張揚。宋代的塑像上有的將帔帛在腰以下打結,把它紮起來(圖18)。北宋時還出現了金屬帔墜,更可將帔帛穩住(圖19)。不過由於對帔墜之用途的不了解,前些年的考古報告中常把帔墜稱作香囊、銀熏或佩飾。十三陵定陵出土的帔墜上還附有掛鉤,以便掛在霞帔上(圖20、圖21、圖22)。可是考古報告卻稱之為「鑲珠寶桃形香薰」,還將掛鉤稱為「手柄」,說它「既可以拿在手中,也可以掛在腰帶上隨身攜帶。」表明對此一頭霧水。有的研究者復原的霞帔,帶尾兩端均系帔墜(圖23)。這樣,走起路來會左擺右晃,完全失掉系帔墜的本意了。至於清代將霞帔改成一件背心,更和原先的霞帔無關了(圖24)。

圖18:太原晉祠聖母殿侍女像

圖19:霞帔與帔墜(江西德安南宋· 周氏墓出土)

圖20:明刊《中東宮冠服》中的霞帔與帔墜圖

圖21:明代皇后的金帔墜(北京昌平明定陵出土)

圖22:明·朱佛女像

圖23:現代學者復原的霞帔與帔墜

圖24:清代霞帔

(註:本文根據孫機先生在2019年11月9日「探篹雅故·格物致知——2019中國古代服飾研究論壇」發言內容整理。)

來源:《藝術設計研究》2020年01期

文章來源: https://images.twgreatdaily.com/zh-tw/SHKNzXEBfwtFQPkdCtm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