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新興的政權,初起的時候,都會有一段時間具有相當強大的戰鬥力。只宋帝國不然,它一開始就高度疲憊。
同樣是中國人,在唐王朝黃金時代,生龍活虎一樣使山河動搖。可是一進入宋王朝,卻成了病夫,不堪一擊。
趙匡胤是後周皇帝郭榮(柴榮)的親信,被認為絕對不會叛變的將領,然而他終於叛變。他自己的故事使他警覺到部下的所謂忠心,並不可靠。要想根絕叛變,不能單純地寄托在部下的忠心上,唯一的辦法是不要為別人累積叛變的資本。
所以他定下原則:不讓大臣有權,萬不得已時,也不讓大臣有權過久。假如有權的人所掌握的權都只是暫時性的,就無法做大規模行動。這可從下列的宋王朝中央政府組織形態上,觀察出來:
這個表只列出中樞三個機構,另外「尚書省」「門下省」「九寺」,跟唐政府組織一樣,仍然存在,不過都屬於輔樞,地位並不重要。中樞三機構並不總隸於宰相,而是分隸於皇帝。宰相只在理論上統攝全局,但除非奉有特別命令,否則他不能過問樞密院(軍事)或三司使司(財政)的事。這是預防政治領袖跟軍事領袖或財政領袖結合的重要措施。
不但如此,政府各單位首長,跟他所主持的單位又完全不發生關聯。像中書令,名義上是中書省的首長,事實上中書令只是一個高級官銜,他只能在自己家裡享受這個榮譽,不能去中書省行使他的首長職權。去中書省行使首長職權的人,即中書省的實際首長,則由尚書省副首長(右僕射)(尚書省首長尚書令,同樣也不能行使他的首長職權),兼任中書省副首長(侍郎),然後再代理中書省首長(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判省事)。
這太複雜了,我們姑且用現代機構,做一比喻。猶如教育部部長並不能過問教育部的事,而由商業部副部長兼任教育部副部長,此一兼任的副部長,再代理教育部部長,才是真正的教育部部長。
地方政府的情況,完全相同,各州不設正式州長(刺史·州牧),所有州長都是臨時性的,稱之為「知州事」或「判某州」,他們的本職都在中央,州長不過暫時兼任或暫時代理。即令他不是中央官員,有時也故意加上中央官員的官銜,表示地方職務只是暫兼暫代,隨時都會被調走。
於是,宋政府所有機關和所有官員,好像是七拼八湊走江湖的雜耍戲團,只求今天的演出能夠餬口,便心滿意足。在這種情形下,沒有人想到百年大計和長遠謀略,而趙匡胤所希望的,恰恰也正是如此。
軍事上主要目的在使將領們永遠沒有軍權。樞密院即現代的國防部,它的首長限定由文職人員擔任,並且更進一步,連戰術單位的部隊首長,也改由文職人員擔任,軍隊的戰鬥力,遂被傷害。
宋帝國的武裝部隊,分為兩種:一種是稱為「禁軍」的國防軍,一種是稱為「廂軍」的地方團隊。地方團隊全是老弱殘兵,分散各地,維持地方治安。國防軍則是精銳,全部集中在首都開封。遇到戰爭,即由中央臨時委派一位文職人員擔任統帥(甚至由宦官擔任統帥,卻很少由將領擔任統帥),率領出征。
而負責實際作戰的將領,也出於臨時委派,他們雖然是職業軍人,但對所統率的部眾,卻一無所知。戰爭結束時,統帥把軍權交出,將領則調往別的單位,士兵返回營區。這樣的好處是,統帥跟將領不熟悉,將領跟士兵不熟悉,絕對不會發生陳橋式兵變。不過正因為如此,再多的部隊只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不但不能擔當大的攻擊,連承受大的打擊都困難。
文官擔任統帥,尤其是致命的有害制度。像澶淵之盟那一年,天雄戰區(河北大名)司令官王欽若(當時官銜「參知政事判天雄軍府兼都部署河北轉運使」,即「副宰相兼天雄戰區司令官兼總指揮兼河北省省長」),看到遼軍從城下經過,嚇得尿水直流,唯有燒香拜佛,祈求神仙保佑。我們可以想像得到,在這種情形之下,士氣是如何形態。
宋帝國的立國精神是:抱殘守缺,苟且偷安,過一日算一日,將就一天算一天。
宋王朝社會異於唐王朝社會的是,門第世家消滅。在第九第十世紀,唐王朝末期和小分裂時代,那些跟盜匪沒有區別的所謂政府軍隊和將領,往往屠殺門第世家,以奪取他們的財產,尊貴的門第已失去有效的保護。同時,長期勞力缺乏,土地不能生產足夠的食糧以供養大批寄生分子,尊貴的世家也被迫星散。宋政府對封爵貴族,防範同樣嚴格,親王、駙馬,都沒有實權。所以國家統治階層,幾乎全由寒門士大夫充當。社會結構的縱剖面,有如下表所示。
平民躍升到士大夫階層,方式跟唐王朝相同,一是學校,一是考試,一是推薦。學校,我們以後再談到它。考試製度到了宋王朝,才開始真正的嚴肅。唐王朝那種浪漫性戲劇化的場外交易,漸被根絕。考試及格人士所受的重視,比唐王朝更甚。
當進士考試及格的那些高級知識分子,結隊朝見皇帝,通過街市時,首都開封就好像瘋狂了一樣,萬人空巷。當時便有人感慨地說:「縱使一位大將,於萬里之外立功滅國,勝利凱旋,所受的歡迎,也不過如此。」至於推薦,類似從前的九品中正,知識分子群中的互相讚揚也可以使人獲得官職。在達到高階層之後,這種互相讚揚和向皇帝表達這種讚揚,就更為重要。宋王朝的士大夫特別容易結黨,這是基本原因。
宋王朝的立國精神,跟儒家學派的保守思想,像水乳一樣,融合為一。宋王朝遂成為士大夫的理想樂園,對政府所賜給他們的那些恍恍惚惚的官位和不求進步、不求效率的職務,都能非常的勝任愉快。但趙姓皇帝對士大夫仍不放心,為了加強他們互相間的牽制,以防團結生變,特別鼓勵彈劾和檢舉,僅監察機構,就設立兩個,一是「御史台」,一是「諫院」,任務完全相同,以便一個被野心家操縱時,另一個照樣發揮功能。
而且除了監察機構的官員,如御史和諫議大夫外,其他任何高級官員,同樣都可以隨時向皇帝提出意見,或隨時對宰相以下進行抨擊。這對於以寫文章為主要學問的士大夫,誠是一個好制度,使他們舞文弄墨的英雄伎倆,有了用武之地。
他們隨時隨地都會對任何進步改革和他們所不知道的事物,發出反對的言論。目的並不在於把自己的意見付諸實行,只是希望他的文章能在皇帝心目中留下良好的印象。於是,再小再無聊的事,都會引起激烈爭論。
促使這種現象發生的另一個原因,是士大夫對他的言論所負的責任太輕。唐王朝以前,官員的彈劾或檢舉,如果被認為失當,可能被免職或被處死。
宋王朝士大夫則沒有這種危險,他們所受的最大譴責,大多數不過貶官而已——貶出首都開封,到地方政府擔任州長(判某州·知州事)、副州長或秘書長(通判)。這與其說是一種譴責,毋寧說是一種獎賞,以鼓勵士大夫更勇於喧譁取鬧。因為這種譴責,絲毫不損害到他的既得利益,還可以憑空多一個「正直忠良」「不畏強權」的美名。
儒家學派用兩分法把人類分為兩個系統:一是君子系統,一是小人系統。這種分法本是經濟的,後來發展為倫理的,後來更發展為政治的和道德的,遂成為政治鬥爭中的一項重要武器。這武器用下表所列的不同文字表達:
對好喧譁取鬧的宋王朝士大夫而言,人類一分為二,使他們在吵鬧內鬥中,可以節省不少精力。一旦掀起爭論,只要立刻把自己納入君子系統,把對方納入小人系統,就自以為可以大獲全勝。
我們舉出下列一事,作為說明。宋王朝第四任皇帝趙受益(趙禎,宋仁宗)沒有兒子,收養他堂兄的兒子趙宗實(趙曙,宋英宗)作為兒子,趙受益的堂兄是封爵濮王的趙允讓。他們的關係位置,如下表所示:
六十年代1063年,趙受益逝世,趙宗實即位。於是發生我們現代人死也想不通,但當時士大夫卻認為異常嚴重的稱呼問題,即趙宗實應該稱呼他親生老爹(趙允讓)什麼?宰相韓琦、副宰相歐陽修主張當然稱為父親,這主張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另一派以司馬光為首的大臣,根據儒家學說,主張應該稱他親生老爹(趙允讓)為伯父。
因為儒家是宗法社會的產物,在宗法制度下,趙宗實是「小宗」入繼「大宗」,應以大宗為主,對大宗「法定父親」(趙受益)的堂兄(趙允讓),當然稱為伯父。兩派都擁有廣大的黨羽,而以司馬光的黨羽最多,技巧也最高;他的黨羽之一的總監察官(御史中丞)賈黯,臨死時特地留下遺書,請求趙宗實一定要稱老爹為伯父;咨議部長(同知諫院)蔡伉,覲見趙宗實時,跪下來痛哭流涕,陳述國家興亡,就在此一稱呼;趙宗實也深為蔡伉那副急來的眼淚所感動。
另三位黨羽:監察部主任秘書(侍御史知雜事)呂誨和監察部委員(侍御史)范純仁、呂大防,更怒不可遏,把歐陽修、韓琦一下子就納入小人系統,小人當然沒有活的理由,於是請求把二人處斬,以謝天下。當趙宗實不接受他們的意見,而終於堅持稱自己的老爹為老爹時,司馬光黨羽洶洶然表示,君子系統絕不跟小人系統和平共存,要求辭職。
這就是有名的「濮議」,我們可藉此對宋王朝士大夫做一綜合認識:
一、儒家思想,到了宋王朝,已開始僵化。歐陽修、韓琦都是最頑強的保守派,只不過在父子至情上偶爾流露一點靈性,就立刻受到凶暴的待遇。
二、士大夫攻擊一旦開始,人類兩分法立刻登場,而所運用的表達文字,翻來覆去,都是那一套,說明他們詞彙的缺乏和智慧的枯竭。
三、「濮議」是一件小事,卻被認為是一件天塌了似的大事。比當時被西夏帝國連連擊敗,死人千萬,喪師失地,還要重要。顯示出士大夫已沒有辨別輕重是非的能力,卻有勇於內鬥的特質。
本文摘自《中國人史綱》(果麥文化出品,浙江文藝出版社2020年出版)下冊第24章」第十一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