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與司馬光:道路雖然不同,卻同樣具有直面事實的勇氣

2020-06-04     古籍

原標題:王安石與司馬光:道路雖然不同,卻同樣具有直面事實的勇氣

在宋神宗主導和支持下,王安石開啟了轟轟烈烈的大變法,從開封到各地,「王安石路線」成功統治整個宋朝十五年——前六年是王安石在前台,神宗在後台,君臣合力;後九年王安石退居金陵,神宗一身而兼二職,大權獨攬,把宰相當成了高級秘書。皇權走向專制,官僚淪為工具。司馬光退歸洛陽,開始了長達十五年的退居生涯。在這期間,司馬光為呂誨寫了一篇墓志銘,以筆為槍,討伐王安石新法,面對司馬光的討伐,王安石又將作何反應?

司馬光去世之後,蘇軾為司馬光作行狀,說他退歸洛陽,「自是絕口不論事」,「事」者,國家事,天下事,事關神宗的朝廷、王安石的政府。是的,他不再給皇帝上疏,也不再給王安石寫信。然而,在某些私人性質的文字里,國家事、天下事還是會忍不住跳出來,讓我們看見司馬光的真心。

這些私人性質的文字,便是墓志銘。墓志銘為死者而作,記錄死者生平,表彰死者德業,同時承載著生者的思想與情感。墓志銘的作者,通常是死者的親人朋友。因此,於作者而言,寫作墓志銘本身就是一場悲傷的告別。熙寧四年一年之中,司馬光竟然不得不接連作了兩篇墓志銘!其中,《呂誨墓志銘》則簡直就是一篇檄文,一篇討伐王安石的檄文!

呂誨是誰?最早站出來預言王安石終將誤國,「以之為宰相,天下必受其禍」的人。呂誨彈劾王安石,司馬光曾經阻攔,他覺得應該等一等,看看王安石所作所為的結果再說。呂誨沒有聽他的,憤然上殿,一本奏上,沒彈倒王安石,卻丟了自己的御史中丞之位。如今,斯人已去,王安石把持朝政,各項新法極盡搜刮之能事,排斥異己,使天下異見者萬馬齊喑。

司馬光追思往事,既痛呂誨之雲亡,更痛國家之大勢已去,難掩滿腔憤怒。他以筆為槍,向王安石發難:

當時有個侍從官棄官家居,朝野上下,眾口稱讚,說他是古今少有的大才。天子把他請進宰相府,大家都額手稱慶,以為大宋得人。唯獨一個呂誨不以為然,大家都覺得奇怪。可是過了沒多久,那個剛剛得到大權的人仗著自己的才幹,排斥眾意,一意孤行,討厭傳統,刻意求新,多變更祖宗法,專汲汲斂民財;他提拔自己喜歡的人,卻常常任非其人,天下於是大失所望。呂誨屢次抗爭無效,於是公開奏疏曆數他的過失,斷然預言:「誤天下蒼生必此人。如久居廟堂,必無安靜之理。」……皇帝派使者來勸解,呂誨的態度卻更為堅決,於是,呂誨被罷免了御史中丞,出知鄧州。

誰都知道,「那個侍從官」指的正是王安石。墓志銘寫出來,要刻到石頭上。而石頭會隨死者下葬,同歸於不朽。呂誨親友當中有個叫劉航的人,書法極好。這篇墓志銘寫出來之前,劉航主動請纓,要往石頭上抄錄,為呂誨盡心。可是拿到銘文之後,劉航卻「遲回不敢書」,畏手畏腳,不敢下筆。劉航怕什麼?他怕自己抄過這樣一篇文字之後,會被貼上反對王安石的標籤,遭到打擊。

而這樣一篇文字,恰恰是性格耿直而有預見性的呂誨想要的。呂誨在病床之上,自覺來日無多,掙扎著起來,寫信給司馬光,請他為自己寫作墓志銘。他的蓋棺定論之作,應當由一個真正懂他的人來寫!司馬光接信之後,即刻趕往呂府,呂誨已經在彌留之際,眼神都渙散了。司馬光俯下身子,喊著他的字問道:「獻可,獻可,還有什麼要囑咐的嗎?」呂誨勉強張開眼睛,看了司馬光一眼,說:「沒了。」司馬光含著淚告別而去,他剛剛出了呂府的大門,就聽到身後悲聲大作—正直的呂誨歿了!

這篇墓志銘,劉航持筆躊躇,不敢書石。誰也沒有想到,劉航的兒子安世卻挺身而出,情願為父親代筆抄錄。在這個二十五歲的年輕人心中,把父親的名字與司馬光、呂誨這兩位正直的大臣聯繫在一起,是一樁可以傳之千古的佳話。他為父代筆,正是要「成吾父之美」!劉安世(1048—1125)從此成為司馬光忠誠的學生和追隨者。

千年之後,有位現代人寫下了這樣的詩行:「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看吧,在鍍金的天空中,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冰川紀過去了,為什麼到處都是冰凌?……告訴你吧,世界,我—不—相—信!」這首詩的作者是呂誨在千年之下的知音。在一個危辱的時代里,呂誨選擇做一名挑戰者,他用墓誌對王安石的路線和作風做了最後的抗爭。而司馬光成全了呂誨,他和呂誨站在一起,對著王安石、對著開封的權威高聲抗議:「我不相信!」

關於呂誨和司馬光最後的告別,還有另外一個版本:呂誨聽到司馬光問「你還有什麼要囑咐的嗎」時,用力睜開眼睛,看著司馬光,說:「天下事尚可為,君實勉之!」南宋的史家李燾和大儒朱熹都選擇相信這個版本,而我選擇了司馬光本人在《呂誨墓志銘》中的記載。但是我也相信,能夠用墓志銘表達抗議的人,一定不會輕易放棄希望。

按照當時的習慣,墓志銘刻石之後、下葬之前,還要製成拓片,在親友中廣為散發,以宣揚死者的美德,展示作者的文筆、抄寫者的書法。呂家世代高官,呂誨的伯祖父呂餘慶是太祖朝的參知政事,祖父呂端(1935—1000)做過太宗、真宗兩朝的宰相,父親是國子博士,呂誨官至御史中丞,在朝中好友眾多。可是劉航卻囑咐呂家千萬不要製作拓片,就讓這碑文深埋地下。萬一拓片流傳,司馬、呂、劉三家只怕都要遭殃!劉航怕得罪王安石,卻有人偏偏想要激怒王安石,挑起事端。有個叫蔡天申的小人,重金收買刻工,拿到拓本,獻寶一般送到了王安石府上。那麼,王安石會做出何種反應呢?

王安石讓人把墓志銘的拓本掛在自家書房的牆上,仔仔細細端詳之後,對身邊人說:「君實之文,西漢之文也。」司馬光的文章相對古樸,跟當時流行的風格不同,蘇軾也同意司馬光文風似西漢。那麼,西漢之文,究竟是誰的風格呢?司馬遷!司馬遷的風格又是什麼?自由表達!再沒有哪個後世的歷史學家能夠像司馬遷那樣直言無隱,自由地表達思想感情了!墓誌的性質接近於史書的傳記,實際上是私家歷史記錄。王安石稱道司馬光的文章是西漢的文章,我斗膽猜測,對於司馬光所列舉的關於呂誨的事實,他並不否認。王安石與司馬光、呂誨,道路雖然不同,卻同樣具有直面事實的勇氣。只不過,他們對事實的解讀不同,在司馬光、呂誨看來,王安石已經走上錯誤的道路;但在王安石看來,那卻是通往正確的一條捷徑!

(本文摘自趙冬梅《大宋之變,1063—1086》)

《大宋之變,1063——1086》

本書以司馬光的後半生為線索,推演英宗、神宗、哲宗三朝政壇風雲,深入濮議之爭、王安石變法、司馬相業等歷史細節,以人物為經,以事件為緯,充分展現韓琦、王安石、司馬光、蘇軾等文人政治家在歷史大變局中的抗爭與博弈,再現共治時代末期知識分子的榮光與屈辱。以抽絲剝繭的分析推理,典雅流暢的語言,探究大宋之變的錯綜因果和歷史真相,揭示帝國興衰的深層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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