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黃公望到倪瓚:元代文人為什麼那麼「喪」?

2020-06-14     古籍

原標題:從黃公望到倪瓚:元代文人為什麼那麼「喪」?

黃公望

元延祐三年(1316),一位47歲的大叔從監獄裡走出來,迎接他的朋友說,朝廷剛剛恢復科舉,你又錯過了。

又錯過了,不過一年,科舉這條路似乎躲得就是他——黃公望。這個一輩子沒當成官,最後出家的道士,因為一卷《富春山居圖》名揚海內外。如今《富春山居圖》一分為二,分隔海峽兩岸,畫幅顏色簡單,皴麻點點,一副暗淡的秋日景象。

曾經一大波文化人高呼,如果能穿越,一定去宋代。不好意思,如果你一不小心生在了南宋末年,一定哭還來不及。因為過不了多久,北邊的馬蹄噠噠噠敲碎了漢人的夢,你從此淪為四等公民,成為這個國家最沒地位的一群人。從前的背景,清零,隨著科舉被廢,從前學的知識,在這個政權下也清零。被後世評為元四家之首的黃公望也沒能倖免。

南宋度宗咸淳五年(1269),黃公望出生在江蘇常熟城內一戶姓陸的人家,取名陸堅。七八歲時,父親早逝的他成了寓居常熟的溫州籍老人黃樂的繼子。黃樂家境富裕卻無子,九十歲高齡的老人見到繼子時,高興得嘆道:「黃公望子久矣。」從此陸堅改名黃公望,字子久。

丹崖玉樹圖

立軸,紙本,設色,橫43.8厘米,縱101.3厘米。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黃家經濟寬綽,黃公望自幼按照宋代的人才培養模式,習通經作詩賦,通曉儒家經典,除此之外,還涉及繪畫、音律與填詞譜曲。如果不出意外,他會考取功名,學而優則仕。

對,如果意外能在預料中,就不叫意外了。

新朝代的統治者與漢人有著完全不同的精神面貌,喏,科舉制被廢除。這好比你接受了九年義務教育,做了三年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突然國家告訴你,高考沒得了,你怎麼辦?

所有漢人的天都塌了,眼前只有一條路,先去做個小吏拼拼資歷,也許還有當官的可能。

元四家,即黃公望、倪瓚、吳鎮、王蒙,這四人中,黃公望是唯一一位曾對功名抱有過幻想的。他不甘將所學付之東流,跟著一群江南才子排隊等機會,一等等到二十四五歲,終於做成文吏,起草有關監察方面的文件,斷斷續續做到了42歲,他自己也沒想到,這就是他一生的仕途頂峰了。

1314年,黃公望的領導張閭跟隨中書省右丞相鐵木迭兒在南方地區「經理田糧」,也就是核實土地,增加稅收,平均差徭,史稱「延祐經理」。張閭為人十分苛暴,辦事過程中鬧出了人命,引發了江西蔡五九起義。為平民憤,元仁宗將張閭逮捕,黃公望受牽連一同入獄。

於是出現了文章開頭那一幕。就在他入獄的這一年,「通達儒術」的元仁宗重新開科取士,好友楊載在這一年科考中了進士,官至饒州路同知。

出獄後的黃公望徹底對做官失了興趣,開始一邊旅行、一邊賣卜作畫。有人說他「俠似燕趙劍客,達似晉宋酒徒」。到目前為止,他的人生不值一提。

元以前,中國畫中的山水部分漸漸地不再僅是人物肖像的背景,開始獨立成體。宋人郭若虛在《圖畫見聞志》中就說:「若論佛道人物,仕女牛馬,則近不及古;若論山水林石、花竹禽鳥,則古不及近。」五代、宋以來的畫家董源、巨然、李成、范寬等對元代畫家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包括黃公望。

《龍宿郊民圖》,五代,董源,縱156厘米,橫160厘米,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

到了元代,漢族知識分子,特別是江南人士或被迫或主動地遠離廟堂,將更多的精力與理想寄托在文學藝術上。元代山水畫走出宮廷,脫離了宋畫從嚴、從實的束縛,開始追求意象上的自由創造,從松、從虛的虛靜,使山水文人畫達到了新的境界。

文人畫泛指文人、士大夫所作之畫,主要區別於民間畫工和宮廷畫院職業畫家的繪畫,畫作上會出現大篇幅的詩文,繪畫技巧與書法類似。

元代之前,文人也會在畫作題字,但宗旨是不讓文字影響畫面整體效果和布局,所以文字都藏在石縫等不起眼的地方,元代文人的詩文則是畫作中的一部分,大大方方的出現。至於將書法技巧融於繪畫中,則是文人出於情感的表達。最先帶起風氣的是趙孟頫,他是元代文人畫的先驅,黃公望在50歲時,拜他為師。

《秀石疏林圖》,元,趙孟頫,縱27.5厘米,橫62.8厘米,現藏故宮博物院

趙孟頫作畫時喜歡將書法融入繪畫,他的學生黃公望後來將這點發揚光大,這讓整個元代山水畫在強調筆墨方面變得十分突出,是中國繪畫藝術的又一次創造性發展。

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曾說,在元代畫家眼中,繪畫的美不僅在於描繪自然,還在於筆墨本身。書法所強調的氣韻,既能展現文人的功底,又能抒發心胸,「不為物役,不被法拘,以最簡單的黑白語言,傳達出最深切的感受」。

至簡與至深的情意,無非是在苦不堪言的環境下找尋一條精神出路。政治上無所建樹的漢族知識分子,除了將書法融入繪畫中,甚至不惜把古典文學、篆刻、繪畫等藝術形式,統統放入畫作,使其不僅成為了布局的一部分,更直接代表了作者的心聲。

如此,寓情於筆墨間的元代文人好像沒了魏晉子弟的狂放,變得內斂低調,不是性格孤僻,就是有令人哭笑不得的怪癖。

在趙孟頫家中,黃公望結識了不少藝壇巨匠,比如高克恭。元四家之一的王蒙是趙孟頫的外孫,也與黃公望相識。王蒙從不關心社會,常年隱居黃鶴山,過著「臥青山,望白雲」的悠閒生活,元末出來過一陣子,又隱回去了,最後在明初因受胡惟庸案牽連死在獄中。他的畫常有密集的牛毛皴和繁密高疊的山石,石與石之間不留空隙,有人評價他的畫更像是由元入明的啟蒙畫作。

《葛稚川移居圖》,元,王蒙,縱139.5厘米,橫58厘米,現藏故宮博物院

1329年,61歲的黃公望加入全真教,號「大痴」。後來和他成為道友的還有倪瓚,也是元四家之一,比黃公望小32歲,富貴人家出身,沒有什麼紈絝子弟的毛病,除了一樣,十分的潔癖。他的廁所是一座空中樓閣,用香木搭格子,下面填土,中間鋪鵝毛。上廁所時,鵝毛呼啦飛起蓋住了糞便,這樣倪瓚就聞不到臭味,大寫的服氣。

有一次,幾乎不近女色的倪瓚忽然看中一位叫趙買兒的歌姬,決定帶回家,到家第一件事便是讓妹子洗澡,嗯,沒毛病。姑娘洗好上床等著他,倪瓚開始從頭摸到腳,一邊摸一邊聞一邊皺眉頭,總是覺得姑娘哪裡不幹凈。倪瓚對她說:你再去洗洗。洗完回來,再摸再聞再皺眉頭,不行,還得洗。如此反覆了好幾次,抬頭一看,天都亮了,倪瓚終於鬆口說,你可以不洗了,妹子直接拿著銀子回家了。此後,趙買兒逢人便提倪瓚的怪癖,一說就笑得直不起腰。

48歲時,倪瓚開始信仰道教,性格更加孤僻,思想更加超脫,畫的畫也多蒼涼古樸、靜穆蕭疏。

《容膝齋圖》,元,倪瓚,縱74.7厘米,橫35.5厘米,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

元至正十三年(1353),51歲的倪瓚打算把繼承的土地、財產全部賣掉,去太湖消磨時光。但是,倪瓚一直拖欠土地賦稅,搞得徵稅官四處搜捕他。

這人啊,一但犯起毛病來,真是生死都不顧。徵稅官正愁找不到他時,忽然聞到湖邊蘆葦叢中傳來的龍涎香,循著氣味過去,果然找到了正在湖邊薰香的倪瓚。

被抓進監獄後,獄卒給他送飯,他讓獄卒把飯碗舉高高,舉到眉毛那麼高。獄卒心想:我犯得著和你舉案齊眉麼?問了旁人才知道,倪瓚是怕他的唾沫噴到飯里。這下可惹怒了獄卒,所謂能動手就掰吵吵,他乾脆將倪瓚拴在牢房廁所的馬桶邊。你不是喜歡薰香麼,老子給你熏熏臭,沒準把你潔癖的毛病都治好了。要不是後來一堆人為他求情,倪瓚估計早就在馬桶邊崩潰至死了。

明朝初年,朱元璋曾召倪瓚進京供職,倪瓚堅決地推辭。他在《題彥真屋》一詩中寫下 「只傍清水不染塵」,如同潔癖之人一生的自白。洪武七年(1374),倪瓚因脾疾去世,享年74歲。

同前兩位相比,放棄了功名以後的黃公望生活平淡,有時為了一副畫面,呆呆地坐在石頭上,一坐就是一天,下了雨也不知覺,被世人稱為「大痴本色」。

78歲時,黃公望為倪瓚《春林遠岫小幅》作題時,感嘆自己老眼昏花,手不應心。

第二年,他應好友無用師的邀請,開始繪《富春山居圖》,一畫就是六七年,畫完沒幾年便逝世,享年86歲。

有人說,黃公望畫富春山居時,筆法遊戲如草篆。想來,時代視我如遊戲,我又何必太認真?江南子弟在科考的年紀,國家取消科舉;在重開科舉時,又身陷牢獄;出獄時年屆半百,一事無成,後人眼中飄逸的雲遊生活,何嘗不是命運在遊戲他一番後給的安慰?

對比前半生被時代緊緊包裹的無力感,晚年的黃公望將自己的人生經驗與感悟融匯在心愛的畫作之中,讓這世上多了一件偉大的作品——《富春山居圖》。

《富春山居圖》黃氏自跋,交代了創作緣起

這是《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的題跋,記錄了畫卷的創作緣起。至正七年(1347),黃公望的師弟無用跟隨他住在富春,並向他索畫。79歲的黃公望應了這份請求,作下以富春江為題材的《富春山居圖》。但是,黃公望作畫本身就是隨緣的節奏,畫了三四年也沒畫完。

至正十年(1350),黃公望帶著未完成的畫作去了松江夏氏知止堂。無用擔心這畫別被誰巧取豪奪了,要求黃公望先在畫上寫個聲明,證明無用才是這《富春山居圖》的主人。

聲明寫完後,黃公望繼續胸有溝壑卻不緊不慢,「五日畫一山,十日畫一水」,只在「興之所至」的良好狀態下動筆。如此又過了三四年,畫作究竟何時完成,至今沒有定論。

《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元,黃公望,縱33厘米,橫636.9厘米,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

完整的紙本水墨畫《富春山居圖》,縱33厘米,橫約700厘米,表現的是富春江一帶連綿不斷的山川秋景。展開畫卷時,人們會看到:丘陵起伏,峰迴路轉,江流沃土,沙汀平疇,雲煙掩映村舍,水波出沒漁舟,近樹蒼蒼,亭台小橋……清代畫家鄒之麟稱此作為「右軍之蘭亭也,聖而神矣」。

瀏覽《富春山居圖》的觀感如同電影鏡頭在推移平拉,畫面的視點在同一水平線上,數十個山峰、幾百棵樹木,既保持著構造上的聯繫,又不像屏風般排列,達到了「遠取其勢,近取其質」的寫實高度。

《富春山居圖·剩山圖》,元,黃公望,縱31.8米,橫51.4厘米,現藏浙江省博物館

在筆墨技法上,畫作以長披麻皴為主,並以書法用筆入畫,如此勾勒疏鬆出的墨線,濃淡粗細相照應,偶爾會有重疊交叉,後人將這種技法稱為「勾寫」,而不是「勾皴」。

在色彩渲染上,黃公望用淡赭色來表達秋意,若明若暗地籠罩於畫中的景物之上,在秋季水氣之上形成明媚色調,生動自然。曾有無數後人去富春江一帶尋找黃公望筆下的實景,甚至拍下照片回來作比對,一邊看一邊感嘆,黃公望畫出來的富春江秋初風貌要比照片更有意境。

2011年,藏於浙江博物館的《剩山圖》與台北「故宮博物院」的《無用師卷》合體展出,這時距離黃公望自己落款已經過去600年。元代以來的書畫家、收藏家、鑑賞家乃至帝王貴胄無不對它推崇備至。雖然畫卷一直以重金流傳,但在輾轉過程中,還是因收藏家的痴愛而遭焚燒,又引發了乾隆朝耐人尋味的「富春疑案」。

只能說,只有真正的絕世好畫,才會擁有這麼多佳話。相比於西方繪畫的色彩明艷,中國繪畫更追求意境,我們常感覺很難看懂一幅畫,其實是因為不懂作畫的那個人,畢竟感情總不會憑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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