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溟:從8000到8000000,《戰國策》拍賣始末

2020-05-12     古籍

原標題:李東溟:從8000到8000000,《戰國策》拍賣始末

拍出800萬高價的《戰國策》

2010年盛夏的午後,悶熱的杭州,植物散發的氣息將空氣中的縫隙徹底填滿了,讓人窒息地喘著粗氣。馬上收拾行李又要出差了,這就是我的工作,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短暫而緊張。

叫的計程車已經停在了公司門口,我拎著箱子來到傳達室。

「李先生,這位老太太有部古籍想送拍」。

我放下箱子,告訴司機稍等一下。老太太衣著樸素,態度安詳,從兜里掏出一部古籍,我借著傳達室的桌子,把書展開。這是一部乾隆時期雅雨堂刊刻的《戰國策》,一函四冊,像是受過潮了,書邊已經脆化,一動就掉渣子,我猶豫了。

「阿姨,這部書的品相太差了。」

「李經理,我就住在旁邊,送過幾次了,都不收,你這次一定要幫我賣出去啊!」

…「好吧,阿姨,我給您上拍試試,但是價錢不能太高了。」

「行,只要能拍出去。」

我叫過助手,告訴她底價定8000元,幫我把合同簽了。我隨後告別老太太上車出發了。

一個多月後,徵集工作基本完成,江浙地區不愧是人文薈萃之地,拍品徵集得非常順利。現在可以踏實在公司寫提要了。因為就住在公司附近,公司的庫房人員非常辛苦,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我也就來到辦公室,取來一批古籍寫提要。入秋的杭州雖然還很濕熱,也許是離著西湖不遠的緣故,不時吹過一陣涼風,憑窗任習習秋風拂過,手中捧著古籍,有一種與時代錯位的和諧。

又拿到了那部《戰國策》,小心翼翼地打開函套,從第一冊開始翻看。翻到卷首,看到一方小印,識讀一下,「思適齋」,我一下愣住了!顧廣圻!顧千里!難道是他的藏書!之後就是我反覆看這四冊書了,時間仿佛凝固一般,直到庫房同事告訴我該下班了。我也基本把印章、文字、題跋都反覆看過了,記在紙上。回到住處,我才發現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可惜那時剛到西泠,參考書和資料還沒備齊,手邊沒有哪套書可以對一下。

「原晉,沒睡吧?你手邊有沒有《中國古籍稿鈔校本圖錄》?我要查一下顧廣圻的字和印章。」

「有,但是在單位,我明天一早就去給你查吧」。

看來這一宿沒法睡了,懷疑、驚喜、亢奮,讓我根本無法合眼。眼前不斷閃現著卷末那一行字:

「嘉慶八年黃蕘圃重刻此書為之校讎」「嘉慶二年四月,顧廣圻校」

黃丕烈(1763年—1825年),字紹武,號蕘圃,紹圃, 又號復翁、佞宋主人、秋清居士等。清代著名藏書家、目錄學家、校勘家。

顧廣圻(1766年—1835年),字千里,號澗薲、澗苹,別號思適居士、一雲散人,清朝著名校勘學家、藏書家、目錄學家。與孫星衍、黃丕烈等人稱清一代校勘學巨匠。

在古籍收藏界,歷來有「顧批黃跋,價同宋版」一說,是說但凡古書,經其中一人之手,便如寒士入龍門;而今這部《戰國策》一身兼具二美,自然身家獨步。

不斷地起身、躺下、再起身、又躺下,手裡拿著那幾頁抄好的資料,一遍遍看來看去。終於盼到了天亮,馬上給助手打電話,「我要去印刷廠,讓通訊給我留一個版面,我有重要文章登上去。」

在去印刷廠的路上,原晉來了電話,「我從來沒有這麼早去單位,查過了,跟你給我的照片對照了一下,應該是的」。

公司很重視,為了把這篇文章登上去,不得已,把別的部門一篇撤下來了。回來的路上,我踏踏實實睡了一覺。

到了公司正好看到著名學者范景中先生,「范老師,您來的太好了!給您看一部書吧」。范老師是美術史大家,也是版本專家。范先生小心翼翼地翻看著,臉色也開始越來越紅。

「沒問題!顧批黃跋!」

反覆確認版本之後,新的問題來了,底價定得太低了,有人跟我說建議直接就定八十萬吧,我跟陸鏡清總經理商量,他認為不要太高了,以免老人後悔又拿回去,最後商量的結果是底價提高到18萬。同時陸經理囑咐公司上下,老人來問的話,暫時保密。

拍品進入到宣傳階段,一切就會按部就班進行,這部《戰國策》,也隨著拍賣公司的巡展而轉戰各地,不斷地吸引著各方人士。其中也包括藏書家韋力先生,後來他與《戰國策》失之交臂,不甚感慨,還專門寫了一篇文章。

雖然還是忙忙碌碌,但我的思緒經常會飄忽,隨著這部書的身世在時空中穿越。

清嘉道年間,樸學大師黃丕烈,平生鮮聲色之好,惟喜聚書,且延續錢遵王之風,雅好宋本,時論以「佞宋」 譏之,黃不僅欣然接受,並自為標榜。黃丕烈與元和人顧之逵為至交,之逵字抱沖,也以藏書著稱,他有一位堂弟顧廣圻,就學問與孫星衍等人並稱、尤其以校勘著名。

顧之逵將顧廣圻介紹給黃丕烈,助其校勘書籍。黃丕烈曾見顧之逵有影宋抄本《戰國策》,因自己只有元吳師道刻本而頗為遺憾。

黃丕烈精於版本流傳,知《戰國策》宋代傳本僅有兩部:梁溪安氏本、梁溪高氏本。著名藏書家、版本目錄學家錢曾也收藏一部,錢曾作《讀書敏求記》內有記載,雲購自其高祖明末清初大家錢謙益的絳雲樓。而到黃丕烈時代,海內外《戰國策》存世還是兩部,一在桐鄉金雲莊家,一在歙汪秀峰家。黃丕烈慨嘆,不知何時能夠得見。

一日,大藏書家鮑廷博來蘇州,並引薦金本介、袁綬階,當然是隨帶宋版《戰國策》。雙方約定在學者鈕非石家。看過這部書楮墨精好,黃丕烈當即敲定以白銀80兩買下。黃丕烈初步判斷這就是所謂的梁溪高氏本。並讓顧廣圻把其堂兄顧之逵的影宋抄本借來參校,結果是勝於抄本。

自嘉慶二年始,顧廣圻拿著這部宋版《戰國策》,還有黃丕烈的原來那部元版《戰國策》,以盧見曾雅雨堂精刻本為底本,歷時六年,分三次校勘,通篇朱墨批校,皓首窮經,才得校勘完成,用工之勤,令人驚嘆,無怪乎《重刻剡川姚氏本戰國策並札記》刊印出來後,顧廣圻頗為自負:「雖主於據姚本訂今本之失,而取吳校以益姚校之未備,所下已意,又足以益二家之末備也。見於不可讀者,已稍稍通之矣。後世欲讀《戰國策》,舍此本其何由哉?」(認為自己的批校綜合了宋版姚本和元版吳本的優點,並加以發揚,可謂後世之範本)至此,龍身已具,但乏名家題跋以點睛爾。而最終玉成此事的不二人選正是黃丕烈,黃即依顧校本,命工影刻宋槧,為之札記,重刊此書,列入《士禮居叢書》,亦了卻其一宗夙願。

時光如梭,轉眼即到拍賣的日子,西泠印社拍賣公司作為首場古籍拍賣,更兼有《戰國策》擔綱,吸引了國內眾多藏家親臨現場。

「東溟,聽說你來西泠了,有什麼好推薦的嗎?」

「吳總您好啊!這次東西挺多的,」

「哪件最貴啊?」

「《戰國策》!」

這位吳總主要是買書畫和瓷器,我沒好意思說得太多。過了一會兒,原晉過來告訴我,那位吳總問《戰國策》多少錢能夠拍下。

緊張的拍賣開始了,我坐在委託席上,看著拍賣場上黑壓壓的人群,該來的客人都到齊了,心裡踏實了,這場肯定不會差的。

到了《戰國策》了!拍賣師剛剛報上18萬底價,「一百萬!」

我一看是好友趙炳才直接一口價,後面就開始了暴風驟雨般的競價,最後落錘加佣金800萬!

剛剛落錘,上海的楊先生的電話就來了,

「東溟,我是倒數第二口,恭喜韋總了。」

「楊先生,不是韋總的,是吳總!」

「……」

公司傳達室的師傅告訴我,老太太又來公司了,看見沒人就走了,還叮囑這次一定要拍出去。

轟烈烈的一場拍賣過去了,一切又歸於平靜。一個疑問始終縈繞在我的心裡,這部書出現的太傳奇了。我約了老人喝茶。

「阿姨,這部書是誰給您的?」

「是我父親給的,當時家裡很窮,我結婚都沒嫁妝,我父親就把這部書給我,說以後實在沒錢了,可以賣掉。我有個親戚在上海圖書館,給他寫過信想讓他看看,他讓我帶過去,你知道去上海要買車票,當天還要住在上海,我就……」

「我明白,如果當初去了上海,也許就沒有今天這個故事了。您父親叫什麼呀?」

「朱立行,他有個堂兄叫朱遂翔。」

我的思緒又穿越到了民國。

怪不得!朱遂翔是民國時期杭州著名的書商和版本專家,與北京的孫殿起並稱「南朱北孫」。

公司收集的宣傳報道上赫然標題:

「古籍善本《戰國策》——以驚人價格刷新拍賣紀錄」。

文章來源: https://images.twgreatdaily.com/zh-hk/Q-EYCnIBnkjnB-0znTig.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