蹭热度从来不是我热衷的事情,当然我就是想蹭也未必蹭的到。但这事的确撞上了(虽然以现代人的attention span等我写完的时候估计事情已经翻篇了),我跟马未都的案子刚结不到两天,观复裁员这事就爆了出来,这事爆出来后也恰好解释了对方在结案当天一些非常令人迷惑的操作。索性写篇小文,详实的记述此案之过程,也顺道聊聊一些艺术品行业的基础常识和一些具有射会煮意中国特色的行业乱象,文中所记对话均为原话。
中国古董行似乎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打了眼自己咬牙切齿也要忍了。这不成文的规矩背后自然有其形成的原因,最主要的恐怕是买了假货的人还想给假货再找个下家,所以要秘而不宣,忍辱负重;另一种情况则是单纯的碍于面子,自诩为行家,看走了眼怕被人笑话,乃至坏了名声断了财路;还有第三种情况,那就是中国巨大到匪夷所思的民间收藏群体,他们既不具备鉴别真假的能力,更不具备区分美丑的眼睛,既不能鉴亦不能赏,中学文化水平却始终执拗的抱着能靠捡漏一夜暴富,去潘家园这种地方随便一问家里都好几个亿的囤货,但当这个群体面对真伪的拷问时,他们毫无头绪,只能默默吞下苦果,或最多用他们从这儿从那儿得到的一些碎片化的知识去自我安慰或硬刚专家(我忘了是谁说的“A little bit of knowledge is the most dangerous thing”用在艺术和古董行业颇为贴切)。
幸好,以上三种人我都不是。
第一次开庭
我于2020年6月5日在观复拍卖平台上购买了一只断代为辽代的陶器,当时观复拍卖平台刚成立不久,彼时我对这样一个每天上拍数件,挂着马未都金字招牌的全新平台有点好奇,其上拍种类之丰富,品相之完美都让我心生疑虑,在此之前我几乎没在中国买过东西,但凡事都有第一次,且考虑到马未都本人的知名度,以我腐朽的逻辑认为其不敢拿自己的声誉当儿戏。在观察了几期之后,我看上了一件极为精美的辽三彩皮囊壶。我专门向观复拍卖平台的客服再三确认是否所有拍品均经马未都本人鉴定,得到的结果是肯定的。惜当时没有再多个心眼把咨询记录截图下来,之后再与平台的相关负责人沟通时,他们已俱不承认此事。在后来问及客服关于拍品的征集来源时,客服的答案也是含糊不清,只说些我们有我们的委托人之类的话。当问及是否可以二次上拍,客服也否定了这种可能,虽然拍品的购买凭证上写的很清楚‘此作为平台二次上拍的凭证’。我们都知道一家正规拍行是不太会拒绝自己售出的拍品再次上拍的,除非是距离上次上拍间隔过短一类的技术问题。这背后的逻辑很简单:你如果确信你卖的东西没问题,那么作为拍行你自然不会介意把东西拿回来再卖一遍,再赚一遍佣金,而反过来的逻辑也很简单:我好不容易把我这摊假玩意出手了,你还想再拿回来?
话先说回买东西。尽管精美,但因高古在中国缺乏市场流通性,中国的“藏家”又大多是冲着投资去的,更不要提欣赏的了辽三彩这种东西,所以价格不贵,很轻松的就拍了下来。收到实物后,惊叹于其美感之余也不由的问自己其品相对于一件1000年左右的出土文物是否过于完美。另外当时收到拍品的时候我发现观复在发货前对物品进行了清洗,我对文物清洗这件事是没有问题的,毕竟我要买的是艺术品,不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土特产,垃圾放一千年也还是垃圾,并不会因为够老就变成了艺术品,但是现在回想起来,真正的土沁是不容易洗的那么干净的,在一些犄角旮旯的地方残存的土沁也是一刷就掉,这也成为了我日后生疑的原因之一。但咱买东西毕竟不是为了找茬,先还是欣赏,欣赏之余还要忙工作忙别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看它越不顺眼。鄙人家中藏书还算丰富,但查遍我手头能找到的资料也仅能找到一例曾于嘉德2011年上拍的褐彩皮囊壶有类似的纹样,而那一件的釉面从照片上看明显更老,乍一看虽不如观复的这一只华丽,但细看其刻工其实远更细腻平实。更重要的是迦陵频伽(梵音译Kalavinka,人首鸟身的妙音鸟)作为佛教中的形象经常出现在辽代文物中,无论其刻画方式与媒介,其脚都应为鸟爪形,而观复的这件竟然是一个哆啦A梦似的小圆脚,现在想起来真是想给自己一大嘴巴,这么明显的茬当时愣看不到,事情有时就是如此,有些题不是你不会,可考试的那一霎那你就是想不起来,但另一方面客观得说,器型和胎质仿的都极好,釉面也作出了出土器物常有的虹光。但咱不是阿Q,比起相信某个公众人物的道德底线,我更相信我自己的直觉和实实在在查到的资料。为了得到一个绝对的答案,我决定把东西送给Oxford TL lab。检测的价格不菲,加之结果大概率是negative,所以我还是犹豫了阵子。终于在2022年8月,也就是购买拍品2年零2个月后,我将拍品送去取样。
迦陵频伽都得带爪,从绘画到石雕
对于业内人士和资深藏家,英国牛津热释光检测机构和热释光检测都无需我赘述,但对于其他人,还是值得解释下热释光检测到底是什么原理,为何它又能从五花八门的科技鉴定手段中脱颖而出被全世界的文博机构,苏佳等国际拍行,以及最一流的艺廊所接受。热释光检测(Thermoluminescence Test,abb. TL Test )于60年代就已经在英国牛津大学被发明和应用。简单地说,其原理基于大部分天然的晶体(当然也包括烧造陶或瓷的各类粘土,高岭土)在自然界中会不断吸收辐射并储存其能量,而当这些晶体被以超过450摄氏度的高温加热后则会释放掉其所储存的能量,测量其释放掉的能量再除以一个在自然情况中晶体每年吸收辐射的均值即可得到该样本上次烧造的大概时间。这种原理类似于无机版的碳14,其检测到的能量释放总和是绝对精准的,但因为每一个物件所处的地理条件不同,其所接受的辐射均值只能估算,因此热释光检测结果会有一个上下20%的浮动,但这20%的浮动,结合目鉴已经完全足够认证18世纪以前产品的真伪。而我送检的Oxford Authentication Ltd.则是目前TL鉴定领域公认的权威机构,其创始人late Mrs. Doreen Stoneham就是当年最早的一批在牛津大学研发和操作该检测方法的成员之一。
在经过数周的等待后,我收到了结果。我现在试图回想我当时的心情,大概可以说是50%的失望加50%的“果然”,还伴随着点头疼和自责,自责自己都这么些年了出手还是太过随便,虽然不贵,但花钱给自己添堵,不过这大概也是我最后一次买假,至少我希望是。既然结果已出,gotta do something about it,吃亏是福这事我反正是不太行,我并非计较之人,但该较真的事还是得较真,沉默与不作为是滋生恶的最佳土壤。遂找到康达的朋友C先生,C先生又向我推荐了L律师,简单的聊了一下,我们决定可以上诉。话说我们家跟康达事务所还挺有缘分,不过那事可以改回再聊。
拍品的检测报告
我们先礼节性的联系了观复相关人员,阐明事件概况,要求和解,未得到任何答复后才呈递的律师函,对方客服随后打电话问我“你想要什么?”,我回答“请直接联系我律师”。我们查看了观复文化旗下的“小观拍卖”的概况,之前也被起诉过若干次,不过似乎均以原告败诉结束,中国粗放的法律对于文物及艺术品买卖缺乏严谨的条文,对于消费者一方几乎不予任何的保护,这也是中国艺术品市场乱象丛生的原因之一。但是我们依然抓到了几个对方的疏漏:
1,中国所有的文物拍卖均需向文物局先报批,每一场都需要有一个独立的文物局批字,观复拍卖当年并未向文物局申报,自然也拿不出批字。
2,中国法律明令禁止买卖早于明代的文物(这自然也导致了中国古董行业很呵呵的一个现象,就是把一个显然早于明的东西硬断代为明然后照卖。先制定一个不合理的规则,配合松散的执行力,然后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到最后除了浪费所有参与方的时间和精力,什么实际效果也没有,各行业皆如此,中国特色),但观复平台对该拍品的断代公然写为“辽代”。
3,虽然观复后来对于拍品均经马未都本人鉴定此事予以否认,但其拍品照片中均用马未都著书作为背景参照物,有借马未都本人名气为拍品背书,刻意误导消费者之嫌疑。
4,观复无法证明当年参拍前有要求参拍人签署任何协议。
5,观复拍卖运作方式极不透明,与正规拍卖行背道而驰,拍品来源不清晰,即不公开征集,也不接受自己的拍品二次上拍,拍前即没预展也不能预约看实物,完全一个闭环的暗箱操作。
6,英国牛津热释光鉴定机构出具的报告具有权威性,为世界主要文博机构/拍行/艺廊认可,出于中国法律程序需要,我们又专门经中国驻英使馆对报告进行了公证。
综上原因,我们以欺诈消费者为由起诉了观复拍卖,朝阳法院于2022年受理此案,因口罩事件大量案件积累,中间开庭一次,对方一位身着白色套装的中年女士支支吾吾的做了一些虚弱的申辩,之后一直拖至2024年6月27日才结案。最终对方同意和解,退货退款,并支付一小部分赔偿金。我显然不能说满意这样的结果,但考虑到时间成本以及过往类似案例多以买家败诉为结果,我觉得可以接受。然而结案当天,对方又来了个很骚很迷的操作。
结案当天,双方约定下午2点在法院见面。我带了原拍品。观复方面来了三个人,一个女孩,几个月前的开庭我就见过,全程没说过话,貌似是打酱油的,两个中年男性,一位是观复拍卖的工作人员,在我把原拍品交到他手里后就开始拿小手电小紫光给那各种照各种看,至少看了半个小时,我心里想“你再看你也把它看不成真的啊”。另一位中年男性则是当天的迷点,我和律师一进屋看了他一眼,他自己很主动的说我是来给你付钱的。我自然以为他是观复公司的财务什么的,但后来他又问我一些有的没的问题,然后一直说自己不是观复公司的,还拿出手机给我看了一下自己是某教育企业的董事长。我开始有点不耐烦,就问他“你们这演的是哪出啊?”,这位中年男性说到“真的,你问他们”,然后又转向那位观复的员工,就是拿小电筒一直看的那位“那小X,你跟他说,我是不是不是你们公司的?”“我是他们客人”“诶,小X,我在你们那买了得有100多件了吧至少?”,然后他又转向我,打开手机给我看他之前从观复买的东西的照片。既然已在法院,我也不怕他们赖账,我便问这位中年男士“您知道这个东西是假的,对吧?”答“他们向我保证是真的,科技检测都不准的,过个安检都能…正好我也没这种高古的东西…”之后该男士又把观复那位还拿着小电筒给那看的男士叫了出去,跟法官说我们商量一下,大概5-10分钟后两人回来,这才决定付款。确认款项到账后我仍一头雾水,不知道对方走的什么套路,但反正钱也赔了,你爱咋咋地跟我没毛关系了,遂收拾一下准备离场。推出屋门刚走几步,那位某教育企业的董事长也跟着出来叫住我“欸,你怎么看这东西啊?”“我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马未都亲自跟我保证的,说这东西要有问题他原价买回去…”到这里我已经可以确定这哥们脑袋已经被洗干净了,我救不了,礼貌的结束了对话转头走人,但我依旧带着迷惑:马未都为这几万块钱至于这么大费周章吗?还找一个接盘的。就在我认为这事有可能成为我人生中一个永远的谜的时候,无巧不成书,两天后,网上便爆出了观复裁员80人不给人结工资的事,我也瞬间释然,原来如此,可能是真缺钱,也更可能是真一毛不拔,宁可我亏天下人一块,不能天下人亏我一分,精明。
后记:其实我跟马先生本人真是无冤无仇,更不喜欢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何况这点小事儿人家也倒不了。我甚至还上过他节目,我对他本人的印象并不差,但也远谈不上崇敬什么的,就是玩的比较早而已,我也相信他本人在明清瓷器和传统家具方面大概是专业的,但这不代表他在其他门类同样专业。然而经过这么一番切磋之后,就事论事的讲,我认为马未都本人及其控股的观复文化公司做事确实不太讲究,至于其拍卖公司到底是知假卖假还是鉴定水平有限,这个我也确实没有证据,不敢妄议。仅仅在此把一个真实的小案件做广而告之,看官各自评断,对于某些人兴许还能用作一个case study。
另外关于牛津的热释光检测可以再多说一句。朝阳法院虽然未采纳报告作为拍品绝对真伪的证据,但古董行的人都知道,热释光检测到代不代表东西就一定真,新身子接老底,老胎重雕之类的作假手段层出不穷,所以依然要配合目鉴才能准确判断真伪和年代,至于有些人说什么过个安检,微波炉打打就能骗过牛津热释光则纯粹是无稽之谈,事实是只有超大剂量的医用X光照才有可能对热释光产生影响,且不论造假的人何来医用X光机械(医疗器械的价格咱们都大概知道,他得卖多少假货才能把这机器钱赚回来),就算他有,他又如何知道照多长时间能刚好把东西照成他想要的那个年代呢?你本来做个假的汝窑,结果照狠了,测一汉代以前,牛津照样会写是假的,所以热释光没那末好骗。而如果其检测结果为假(烧造时间少于150年),则可以几乎肯定被检物为假,受检物也从未经修复,不存在取样到后补新物质的可能。常会听到中国的一些专家说很多诋毁热释光检测的话,我怀疑他们是怕科技跟他们抢饭碗?
最后感谢一下L律师愿意接手我这么一桩费力不讨好的小事,以及牛津鉴定机构和其在大陆的agency全程配合我提供证据。也希望中国各行各业少造点假少整点旁门左道,把很多本没那么复杂的事搞得很复杂,也把很多本来应该是挺快乐的事情搞得很恶心。有时候跟一些父辈的中国人聊天,老是动不动就“这行水多深啊,北京水多深啊,中国水多深啊…”,好像他们对水深一事无比自豪。事实上水深没有任何意义,除了让水中的所有人都更容易淹死。水深也常常都是自己挖的,水都没过自己脖子了还给那吹nb“欸看我这儿,我这儿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