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节选|《边水往事》:金边坡秀美的风景下,掩盖的是无穷罪恶

2024-08-28     古籍

《边水往事》,作者沈星星。作者以第一视角还原了毕业后到达缅邦的各种离奇经历和接触到的人,读这样的故事,会让人更深刻觉得,生活在国内安稳的环境里,真是幸运。

边水往事(节选)

沈星星

买了本《泰语入门》,我出发了

2009年3月的一天,明明是旱季,天空却下着细雨。空气微凉,地面湿滑。我揣着一本《泰语入门》跑到这个陌生的国度。

出发之前,因为担心语言不通,我特意去书店买缅语字典,结果因为太小众,书店没得卖。有朋友告诉我,缅邦人很多都能听懂泰国话,我就买了《泰语入门》。过来之后我发现,中文才是边境地区的主要语言,普通话夹杂着闽南语、潮汕话、贵州话、重庆话等,像一个嘈杂的农贸市场。

我意识到,必须尽快找到“接头人”

我搭上去往达邦的中巴。达邦离拉孟一百多公里,要坐3个小时的客车。我要去那儿寻找“接头人”。

从拉孟到达邦,就像从旅游城市到偏远山区——穷、破、狠、凶。在达邦,我终于体会到什么是真实的缅邦。

达邦是亚邦重镇,是缅邦第四特区、缅邦政府控制区,以及亚邦三股势力的边界,有一条追夫河从城中间缓缓流过。下了中巴,走出车站,随处可见破旧的砖瓦房。路是黄泥路,被牛粪、污渍沾满。

我走在达邦的街上,很快发现街上的人都直愣愣地盯着我,脸上是明显的厌恶和冷漠。每个人都认出我不是本地人,甚至不是缅邦人。

我下意识地低头走,努力让自己的视线不和他们产生交集,避免发生冲突。但人算不如天算,因为低头走路,步伐又比较快,我一不小心撞到了别人。

抬头看去,是个16岁左右的男孩,我立刻向他道了歉。后来才知道,在这种地方,人是不能随意道歉的,因为很多时候,这意味着你可以被欺负。

当时,或许我用英文说声“Sorry”就没事了,哪怕用泰语说个“阔拓”也能翻过去,偏偏,我第一反应的是“对不起”。

气氛很快就不对了,被撞的年轻人立马站住,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不多会儿,我的周围就多出了几个人。看到他们手里没有拿“家伙”,我悄悄松了口气。他们把我围了起来,被撞的男孩开口说话,叽里咕噜一堆,我却一句都没听懂。语言不通,我想破财消灾,就从口袋里拿出十美金递给了他。

……

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个小子接过钱之后,旁边的人眼睛也瞬间亮了起来。他们盯上了我的口袋,人很快挤了过来,两个人卡住我的脖子,给了我两拳,其他人一哄而上抢光了我身上所有的钱。

我不是没想过反抗,可十五六岁的小年轻下手是最没轻重的,他们人多势众,我不敢硬拼,尤其这里人生地不熟。拉孟虽然暗流涌动,但在缅邦已经相当于旅游城市,如果过于混乱会影响赌场收入,有军阀维持基本秩序,绝不可能出现在大街上公然抢劫这种事。但达邦是政府军和地方军争夺的前线,城头常年变换大王旗,抢点东西根本没人管。

我从地上爬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感觉并没有受重伤,可钱被抢光,意味着我必须尽快找到“接头人”了。

都是骗你的

来缅邦的时候,我并没有带手机,坝子哥说带了也没有什么用,我得到唯一的信息,是追夫河畔有一排当地人盖的木屋,我要找的人就住在其中一间里,门把手上系了红丝带。

我沿着追夫河走了四五个来回,木屋倒是有一排,可什么颜色的丝带都没看见。

我漫无目的地在达邦的大街上转悠,又累又饿,打算走进一间庙宇坐下来休息,这时有个缅邦人从后面拍拍我的肩膀。我抬头看去,对方黑、瘦、矮,一身短裤短袖拖鞋。我以为又是来要钱的,那人却指了指外面,示意我跟他走。

他带我回到追夫河畔,走进其中一间木屋,屋里摆了张桌子,坐了两个人,左边的人开口问我:你是来做什么的?

“找人的。”

“找什么人?”

我说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要找的人住的地方门上系着一条红丝带。

“哦,对的,那就是你了。”跟我说话的人约莫40岁上下,中等身高,脸型方正,颧骨略微凸出。

那天,他笑眯眯地对我说:“其实你第一次经过这里的时候,我就已经发现你了。”

我有点气恼,问他:“那你干嘛不叫我?我走了很久。”

“有人早就把你的照片通过邮件传给我了,但我对你不熟悉,所以一直在对照片。”

“噢。”我恍然大悟,但随即又想到一个问题,“可是,你门口没有红丝带啊?”

他大笑,“哪里有什么红丝带,都是骗你的,那么说只是为了让你多转几圈,好让我们观察。”

过了一会儿,他又和我说道:“其实你到拉孟的时候,打我电话就行了,我能去接你。”

“但我没有你的电话啊。”

对方耸耸肩,“因为那边不同意,他们说一定要让你自己过来,一方面是为了安全起见,一方面是顺便考验下你的能力。”

我无言以对。

和我说话的人叫猜叔,会说三国语言,中国成语甚至会的比我还多,未来的日子里,他就是我在缅邦的老大了。

猜叔的故事

猜叔对我不错,隔三岔五会来小木屋找我喝酒。他是中国文化的深度爱好者,会背的古诗词比大部分中国人还多,我的古诗词都是中学课本上的,许多猜叔会背的,我听都没听过。

猜叔最常找我做的事就是在缅邦炎热寂寞的空气里喝酒,聊他心目中过去的好日子和旧日荣光。

我想,他对我和对其他手下有点不一样。

有次,酒喝得正开心的时候,我问猜叔:你老婆呢?

猜叔本来正在笑,突然一下子恢复平静,嘴角从弯曲变成直线。后来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猜叔的老婆很久以前就被仇家杀掉了,扔进了追夫河。

不和我喝酒的日子里,猜叔最常做的事情是躺在家里的躺椅上,不知道想些什么,他偶尔也会去拉孟赌博,每次去赌场赢了钱,就会拿一些糖回来分给小孩子。

猜叔的老婆以前很爱听八九十年代港片里的流行歌,他会叫人录成磁带。当猜叔躺在躺椅上的时候,屋子里只有香港老歌的声音流过。

金边坡秀美的风景下,掩盖的是无穷罪恶

人是适应性很强的动物。我在金边坡待了一个多月,渐渐习惯上这里的生活:酸辣口的饮食、花裤衩的穿着和随处可以见到的缅邦人。

“边水”的工作轻松赚钱又多,危险性看上去也不大。我闲暇时窝在房间里看电视,眼睛酸了就把钓竿伸出窗外钓鱼,日落后听河风吹过竹屋的声响,几乎找不到一丝不满意的地方,感觉自己来到了天堂。

但随着我待的时间越长,接触到的人越多,才明白这一切都是假象。金边坡秀美的风景下,掩盖的是无穷罪恶。

金边坡的每个人,眼里似乎都有故事

我那天玩的是百家乐,上台后手气一直不好,买龙龙断,吃跳跳连,就想去厕所洗掉晦气。

等洗完手,站在旁边的侍应生递给我一条毛巾,我下意识说了声谢谢,侍应生立马开口问我,是不是来自浙江某地?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问他怎么知道的。

“你和我一个朋友说话声音很像,”他揉着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

就这样,我们两个搭上话了。侍应生叫张浩,十八九岁的年纪,长相比一般边境讨生活的年轻人白嫩些,个子不高,鼻尖的位置有块红斑。

我们聊了一会,说着家乡和生活,张浩突然看着我说:“你不像是过来赌的人。”

“为什么?”我问。

“你对我说话太客气了。”张浩说着,脸上浮出笑容。

他说来这儿的赌客都特别极端,赢钱后很大方,运气好的时候,一百块人民币随手就给你,可是一旦输钱,稍微一个招待不周,他就会扇你两耳光,像我这样平等和人说话的很少。

张浩早年丧母,家里只有年迈的父亲和16岁的妹妹。父亲腰椎间盘突出做不了农活,妹妹天生双脚残疾,家庭的重担全压在张浩肩上,他很小就辍学进入工厂贴补家用。因为妹妹是残疾人,想嫁出去就得拿出一大笔嫁妆,不然只能嫁给烂赌鬼或是四五十岁的光棍。

张浩看到街头招聘广告“包吃包住,每个月净赚5000元”的时候心动不已。

“来到金边坡,努力就发财。”张浩说,这句广告词他到现在都记得。

我死了以后,老板应该也会给钱吧?

有天我又过来玩,还没坐上台子,就被张浩叫出去,他难得请我吃了个20块的抓饭。

我们两个蹲在小摊边上,张浩吃着吃着眼睛就红了起来。我问怎么了,张浩说他同乡死了,上星期的晚上被人用绳子勒死,尸体就丢在房间门口。报案之后,小拉孟的警察过来看完现场就离开了,后来再没任何音讯。

金边坡地区的执法机关受贿十分严重,对赌坊、野生动物交易市场、妓院、吸毒房这些常规灰色地带从来只是做做样子,除非遇到死伤十多人的案件,一般都是拖着。等到第七天,老板赔了8万块给死者家属,这件事就当过去了。

我正愁不知道如何安慰张浩的时候,他反倒对我说:“挺好的,挺好的。”

张浩觉得,起码家里人还能拿到钱,不像一些黑赌坊,手下死了直接就地埋葬,对外宣称这个人被开除或者是外出办事。

在金边坡,死人的概率不大也不小,就像你走在繁华的步行街,知道一定会遇见乞丐,却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遇见罢了。

“你有想过回去嘛?”等到张浩情绪平复了一些,我问他。

张浩说,其实这边还不错,像他们这种没读过多少书,也没有一技之长的穷苦孩子,找份收入还可以的工作十分不易,每个月都能按时汇钱给家里,他已经很满足了。

张浩还反问我,如果他现在回去的话,妹妹怎么办?家里的开销怎么办?家里的地得花钱雇人种,房顶一直漏雨也要拿钱来修,父亲想要去卖早点需要买工具,零零碎碎和我说了一大堆。

过了很久,他才朝我深深叹了口气。张浩最大的梦想就是存够10万块钱,给妹妹1万元的嫁妆,带父亲治好腰,在家乡的村子里开一间小卖部,最后再盖个新房,娶个老婆。

“现在10万元可做不了这么多事。”我对张浩说。

张浩看着我,说他知道,但是不敢想再多了,怕自己有命拿没命花。10万元对马仔来说真是一笔很大的数字。张浩每个月最多只能存下两千元,这得做满整整5年才能实现。但有时候,张浩害怕自己等不到那么久。

在我快要离开的时候,张浩自言自语似的说:“我死了以后,老板应该也会给钱吧?”

我没说话,只是拍了下他的后背。

(小标题为编者所加,内容为图书章节部分段落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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