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滿倉:劉邦滎陽解圍中的兩件事

2020-06-08     古籍

原標題:梁滿倉:劉邦滎陽解圍中的兩件事

秦王朝被推翻之後,發生了劉邦和項羽之間的楚漢之爭。楚漢之爭中,劉項之間的滎陽之戰及劉邦脫險是其中著名的事件。劉邦被項羽圍困在滎陽城內,楚軍大將鍾離眛帶領士兵日夜不停地攻城。漢軍由於長時間被圍,內無糧草,外無援兵,漸漸陷入了困境。陳平向劉邦獻計說:「顧楚有可亂者,彼項王骨鯁之臣亞父、鍾離眛、龍且、周殷之屬,不過數人耳。大王誠能出捐數萬斤金,行反間,間其君臣,以疑其心,項王為人意忌信讒,必內相誅。漢因舉兵而攻之,破楚必矣。」劉邦採納了陳平的建議,並給了陳平黃金四萬斤,又賦予他極大的自主權,只要達到目的,怎樣用,用在誰身上,一概不加干涉。

於是,陳平便收買人四處散播,揚言說鍾離眛等人為項王立功巨大,但不能裂地封王,因此心懷不滿,想配合漢王,消滅項氏。離間果然有效,項羽由於疑心,疏遠了鍾離眛。在這個基礎上,陳平又上演了一場離間項羽和范增關係的好戲。這場戲《史記》上是這樣記載的:

項王既疑之,使使至漢。漢王為太牢具,舉進。見楚使,即詳驚曰:「吾以為亞父使,乃項王使!」復持去,更以惡草具進楚使。楚使歸,具以報項王。項王果大疑亞父。

陳平是劉邦手下的謀士,以善出奇計而著名。在劉邦打天下的過程中,陳平的確出了不少好主意,立下很大功勞。但不是所有計謀都是天衣無縫,這個離間計就有很大漏洞。

陳平接待楚國使臣,是他導演的一場戲。本來這場戲的開場是好的,熱情招待楚使,給他送豐盛的食物,當面對楚使時,又做出十分意外的樣子,說:「啊!我以為是范增先生派來的使臣,沒想到是楚王派來的。」戲演到這裡,就不能再繼續朝著這個方向演下去了。因為這個表現、這句話已經向對方傳遞了一個信息,即范增也和我們有關係,他經常派人到我們這裡來,因此我們和他的人都很熟。如果戲還要往下演,就應該表現出對楚王使臣的虛假的熱情,讓他以為剛才那句話是失口說出來的,表現出正在極力掩飾剛才的錯誤,作出極力挽回錯誤的種種努力,給對方以欲蓋彌彰的感覺,這樣才能更加引起對方的懷疑。然而陳平所導演的戲卻不是這樣,而是把豐盛的食物撤掉,換上粗茶淡飯,慢待楚王的使者。這等於明著對楚王的使者說,范增是隱藏在你們內部為我們服務的人。這樣,這場戲就演得太過火了。試想,哪有對自己在敵人陣營內部的朋友這樣出賣的!就沖這一舉動,項羽就應該認定,范增絕不是劉邦的人!

然而,相對這場有明顯漏洞的騙局,劉邦的對手項羽卻更加拙劣。他沒有認真想一想就把范增真的看成了劉邦的人,對劉邦的過火所露出的破綻竟沒有一點兒察覺。

劉邦在離間范增這件事上所取得成功是幸運的,因為他的對手比他低一籌,沒有看出其中的破綻。然而這種勝利也是危險的,因為這種勝利是建立在對手較弱的基礎上的,一旦遇到高明的對手就會一敗塗地。在我們的生活中,無論是對敵鬥爭還是各種競爭,我們都應該把取勝的基礎建立在使自己強大上,而不是建立在敵人或對手的弱小上,這樣才最可靠。

與楚漢相爭中劉邦滎陽解圍有關的還有一件事,就是紀信之死。《史記》對這件事這樣記載道:

漢將紀信說漢王曰:「事已急矣,請為王誑楚為王,王可以間出。」於是漢王夜出女子滎陽東門被甲二千人,楚兵四面擊之。紀信乘黃屋車,傅左纛,曰:「城中食盡,漢王降。」楚軍皆呼萬歲。漢王亦與數十騎從城西門出,走成皋。項王見紀信,問:「漢王安在?」曰:「漢王已出矣。」項王燒殺紀信。

紀信畫像

同一件事,《漢書》記載略有不同:

五月,將軍紀信曰:「事急矣!臣請誑楚,可以間出。」於是陳平夜出女子東門二千餘人,楚因四面擊之。紀信乃乘王車,黃屋左纛,曰:「食盡,漢王降楚。」楚皆呼萬歲,之城東觀,以故漢王得與數十騎出西門遁。令御史大夫周苛、魏豹、樅公守滎陽。羽見紀信,問:「漢王安在?」曰:「已出去矣。」羽燒殺信。

《漢書》的記載透露了一個細節,假扮劉邦欺騙項羽,以幫助劉邦脫險是紀信的主意。然而這個主意還需有輔助措施才能完美實現。這就是深夜先派出兩千女人扮裝士兵突圍。這個輔助措施向楚軍傳遞了這樣的信息,城中的兵力嚴重不足,男人所剩不多,連女人都披掛上陣了。傳遞這個信息取得兩個效果,一個是使楚軍麻痹了鬥志,認為自己已經勝券在握,因而沉浸在享受勝利的喜悅中。另一個造成漢軍山窮水盡的假象,紀信假扮劉邦宣布投降才能使楚軍信以為真。果然,當紀信假扮漢王乘王車,黃屋左纛出東門宣布投降時,西門的楚軍全都集中到東門歡慶勝利,使劉邦一行得以從空虛的西門脫身。這個完美的計劃應當是陳平的傑作,因此,《漢書》說是陳平夜出女子東門二千餘人更為合理。

筆者並不打算探討女人扮裝士兵突圍之計發明權是劉邦還是陳平,而是想重點說說紀信之死。司馬遷說過:「人固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按照書中所寫,紀信死得可算是轟轟烈烈。但紀信為什麼要選擇那樣死?他的死值不值得?司馬遷在書中沒有一個明確的交待,《漢書》中也沒有給出解答。我們只好費點心思去猜想。我們今天生活在商品社會裡的人,慣於用商品交換的眼光去看待問題,凡事都問一個值不值,問紀信死得值不值就是一個明證。首先聲明一點,費點心思去猜想這個問題,是值得的。因為他牽扯到一個人的生命價值問題,一個人與人之間平等的問題。

有人說,紀信替劉邦去死是出於忠君的思想,是儒家忠的觀念培育出來的典型。我們不能從這種抽象的「高度」去進行理解,因為這樣會把紀信理解為封建時代的「英雄」。我們還是願意把他看作一個人,從普通人的角度去揣度他的行為。

紀信這樣做,很可能是他藉以建功立業的唯一方式。從史書記載上看,紀信與劉邦沒有任何相像之處,這點從項羽一眼就看出他不是劉邦就可以證明。也就是說,穿上劉邦的衣服冒名頂替的人不需要與劉邦長得像,是任何願意做的人都可以做的。當時追隨劉邦左右的親信很多,為什麼別人都不願意這樣做,只有紀信甘願替劉邦去死呢?這是因為,這些親信個個都有自己獨特的建功立業的手段。張良善謀劃,陳平多奇計,夏侯嬰善管理,樊噲勇陷陣。紀信有什麼特長呢?《史記》上僅僅記載在鴻門宴劉邦逃出後,他曾和樊噲等人一起掩護劉邦回營,此外對他再也沒有什麼記載。然而就是這個記載也被後來的《漢書》否定了。《漢書》是這樣記載鴻門宴的:

沛公旦日從百餘騎見羽鴻門,謝曰:「臣與將軍勠力攻秦,將軍戰河北,臣戰河南,不自意先入關,能破秦,與將軍復相見。今者有小人言,令將軍與臣有隙。」羽曰:「此沛公左司馬曹毋傷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羽因留沛公飲。范增數目羽擊沛公,羽不應。范增起,出謂項莊曰:「君王為人不忍,汝入以劍舞,因擊沛公,殺之。不者,汝屬且為所虜。」莊入為壽。壽畢,曰:「軍中無以為樂,請以劍舞。」因拔劍舞。項伯亦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

樊噲聞事急,直入,怒甚。羽壯之,賜以酒。噲因譙讓羽。有頃,沛公起如廁,招樊噲出,置車官屬,獨騎,與樊噲、靳強、滕公、紀成步,從間道走軍,使張良留謝羽。羽問:「沛公安在?」曰:「聞將軍有意督過之,脫身去,間至軍,故使臣獻璧。」羽受之。又獻玉斗范增。增怒,撞其斗,起曰:「吾屬今為沛公虜矣!」

西漢壁畫《鴻門宴》(局部)

按照這個記載,鴻門宴劉邦脫險,根本沒有紀信什麼事。可見紀信本事平平,既無張良的智,也無陳平的謀,既無夏侯嬰的能,也無樊噲的勇。因此,別人能在劉邦處拿本事換飯吃,紀信卻只能拿生命換功勞。

紀信這樣做,很可能是他與劉邦有什麼交易。既然是拿生命換功勞,就不可能是徒有的虛名,肯定要有一定的實惠,比如說死後封個什麼侯什麼公的,讓後世子孫承襲爵位和待遇,或者讓劉邦直接給他的子女家人什麼好處。《漢書》記載,劉邦死後,在平定諸呂篡權時,有一個名叫紀通的人曾配合周勃,此人當時的封爵是襄平侯。張晏說,這個紀通,就是紀信的兒子。然而很快就被晉灼否定了。他說:「紀信焚死,不見其後。《功臣表》雲紀通紀成之子,以成死事,故封侯。」顏師古也贊成晉灼的說法。《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載:「兵初起,紀成以將軍從擊破秦,入漢,定三秦,功比平定侯。戰好畤,死事。子通襲成功,侯。」紀成死於好畤之戰,紀信死於滎陽之戰中的李代桃僵,二者不是一人。因此,紀信與劉邦的交易沒有材料證實,只能猜測。

紀信這樣做,很可能還對活命抱有一絲幻想。因為在古代,效忠君主,甘願為君主去死是一種捨生取義的行為,很能感動人。春秋時齊國和晉國大戰,齊國的逢丑父就曾在戰場上冒充自己的國君甘願當晉軍的俘虜,最後竟感動了晉軍的主帥,把他給釋放了。這件事被記在了《春秋左傳》上,想來紀信可能看過。既有替君主去死的義舉,又有活命的可能,名利雙收,紀信何樂而不為呢?

這樣猜測紀信行為的動機,可能是有點不敬,有辱沒先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嫌。但沒有辦法,因為我們覺得,只有這樣去猜測,才能理解紀信的行為。

還有一個問題:紀信死得值嗎?

紀信死得不值。有人把劉邦滎陽脫險說成是「金蟬脫殼」。這個比喻真是太妙了!蟬殼,又稱「蟬衣」。蟬在脫殼的時候,就像脫掉了一件穿不著的舊衣服。它只管自己飛走,至於這件蟬衣,是被風吹落了,被雨打壞了,還是被人拿去當作藥材了,它全然不管。劉邦金蟬脫殼,紀信就是劉邦的蟬衣。事實上,劉邦確實就像拋棄了一件舊衣服一樣,把紀信舍掉了。紀信用自己的生命使劉邦脫險,劉邦脫險後,奪得江山,當了皇帝,一直到死,也沒有聽他說過一句懷念紀信的話,沒有辦過一件懷念紀信的事。人的寶貴生命被輕賤到這種地步,紀信若在天有靈,該是多麼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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