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所撰《楚辭集注》,在傳世《楚辭》注本中頗具重要地位,《天祿琳琅書目》卷十明版集部「楚辭」條云:「世傳《楚辭》最著者,一為王逸《章句》,一為晁無咎《重編》,一為朱子《楚辭集注》。」 [ ]但宋世以後影響最著者為《楚辭集注》無疑,關於它的成書,學界依據文獻史料已有較多討論。本文主要結合目錄專書的說法,討論了《楚辭集注》編撰的政治背景問題,即與南宋慶元年間朝廷內部政爭的細微關係。同時重點討論了《楚辭集注》刊刻的過程,經考察,《集注》經歷了從單行到合刻的過程,刻年、刻者、刻書地域與政治環境、朱熹影響以及近緣關係均密切相關。既是傳統版本研究的方法,又涉及筆者所認為的書籍史領域,呈現出交融的傾向。應該說,以朱熹《楚辭集注》的編撰和刊刻流布為個案的梳理,對於從版本史和書籍史的雙重視角深化宋版書的研究,恐或有借鑑和啟發意義。
一、目錄專書中關於朱熹《楚辭集注》編撰的見解
宋代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和趙希弁《讀書附志》,均述及朱熹撰《楚辭集注》的動機。《直齋書錄解題》稱:「朱子以王逸、洪興祖注或迂滯而遠於事情,或迫切而害於義理,遂別為之注。其訓詁文義之外,有當考者則見於《辨證》,所以袪前注之蔽陋,而發明屈子微意於千載之下。」 [ ]陳振孫認為朱熹嫌於王、洪兩家注「迂滯」、「迫切」,故重注《楚辭》以闡抉其「微意」。按朱熹《楚辭集注》自序稱:「獨東京王逸《章句》與近世洪興祖《補註》並行於世,其於訓詁名物之間則已詳矣,顧王書之所取捨與其題號離合之間多可議者,而洪皆不能有所是正」,「使原之所為壹鬱而不得申於當年者,又晦昧而不得白於後世」。朱熹認為王、洪注本「詳於訓詁」,而於《楚辭》的意旨則未得,故「聊據舊編,粗加檃栝」,而定為《集注》八卷,陳振孫之說當即本於此。
《集注》自序言及朱熹所謂的《楚辭》意旨,云:「竊嘗論之,原之為人其志行,雖或過於中庸而不可以為法,然皆出於忠君愛國之誠心。原之為書,其辭旨雖或流於跌宕怪神、怨懟激發,而不可以為訓,然皆生於繾綣惻怛,不能自已之至意。」又《文獻通考•經籍考》引《朱子語錄》云:「《楚辭》不甚怨君,今被諸家解得都成怨君,不成模樣。」 [ ]朱熹的本意是還原屈子「忠君愛國」的主旨,所以《集注》不是疏解字義的訓詁類著作,而是重在闡發義理,以補王逸、洪興祖注之失。
但自序話鋒一轉,又說:「然使世之放臣屏子,怨妻去婦,抆淚謳唫於下,而所天者幸而聽之,則於彼此之間、天性民彝之善,豈不足以交有所發,而增夫三綱五典之重。此予之所以每有味於其言,而不敢直以詞人之賦視之也。」似又重於「放臣屏子,怨妻去婦」,不獨宣揚「忠君愛國」之旨,蓋以屈原相比況而有所抒懷,《直齋書錄解題》即認為:「公為此注在慶元退歸之時,序文所謂'放臣棄子、怨妻去婦',蓋有感而托者也。」 [ ]陳振孫未明言所託何事,但稱《集注》撰寫在慶元政爭之後,已大致透露出兩者之間的隱秘關係。趙希弁在《讀書附志》中則揭示了所託為何,云:「騷自楚興,公之加意此書,則作牧於楚之後也,或曰有感於趙忠定(筆者註:即趙汝愚,韓侂胄誅後賜諡忠定)之變而然。」 [ ] 「蓋有」和「或曰」都是不確定的語氣,或與當時的政治環境有關係。
「有感趙汝愚之變」的說法,無疑豐富了對於朱熹撰寫《楚辭集注》動機的深層次認識。這說明慶元之後的一段時期內,當時存在著朱熹撰寫《楚辭集注》是緣於趙汝愚變故的看法。按周密《齊東野語》卷三「紹熙內禪」條,云:「汝愚永州安置,至衡州而卒,朱熹為之注《離騷》以寄意焉。」 [ ]但在《宋史》之《趙汝愚傳》、《韓侂胄傳》,均未提及朱熹注《楚辭》與趙汝愚相關事,最應記錄此事的《朱熹傳》也隻字未提。清乾隆間于敏中等編修《天祿琳琅書目》引《齊東野語》、《宋史》諸書,針對《直齋書錄解題》所稱的「有感而托者」,云:「公為此注在慶元退居之時,蓋有感而托其篇第……考《宋史》寧宗慶元二年(1196),朱子草封事數萬言(筆者註:此事實在慶元元年),陳姦邪蔽主,明丞相趙汝愚之冤……誣論(朱熹)十罪,詔落職罷祠,振孫所謂有感而托者,蓋以此也。」 [ ]似坐實了《楚辭集注》和趙汝愚之變的關係。於是乾隆帝弘曆御題亦稱「信是身清志猶烈,允宜朱注向為刊。害公有疾托蕭艾,正道無妨擬蕙蘭。」至《四庫全書總目》則明確稱:「是書大旨在以靈均放逐寓宗臣之貶,以宋玉招魂抒故舊之悲耳。」 [ ]《天祿琳琅書目後編》也說:「蓋以原汝愚皆宗臣,故以隱況而自擬宋玉,意不在駁正王、洪也。」 [ ]似糾正王、洪二家注只是說辭,而非朱熹撰寫《楚辭集注》的本意。
總之,有感趙汝愚之變而有所寄意的說法,有別於《集注》自序所稱的補王、洪二家注本之失,尚需根據史料細緻加以辨析。
二、從朱熹與趙汝愚的關係看《楚辭集注》的編撰
慶元政爭之前,朱熹便與趙汝愚存在著密切的關係。根據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福建通志》的記載,趙汝愚淳熙年間任福建安撫使,其政聲頗得朱熹褒獎,趙汝愚也積極助朱熹講學。紹熙元年至二年(1190-1191 )間,趙汝愚再次任福建安撫使,朱熹致書趙汝愚論舉子倉、鹽法諸事(參見《朱文公文集》卷二十八《答趙帥論舉子倉事》)。紹熙二年,朱熹又致書趙汝愚奏論時政闕失等。趙汝愚召為吏部尚書,經建陽與朱熹會面討論政事,這都在慶元元年(1195)之前。
及至紹熙間趙汝愚拜相,《宋史•朱熹傳》稱:「趙汝愚既相,收召四方知名之士,中外引領望治,熹獨惕然以侂胄用事為慮。既屢為上言,又數以手書啟汝愚,當用厚賞酬其勞,勿使得預朝政。」 [ ]或正緣於兩人曾經的密切關係,趙汝愚「收召四方知名之士」,朱熹藉此而延入趙汝愚幕。而趙汝愚「招士」有深層的政治目的,周密稱趙汝愚覺察到韓侂胄有逐己之謀後,「以朱熹有重名,遂自長沙召入為待制,侍經筵,及收召李祥、楊簡、呂祖儉等道學諸君子以自壯。」 [11]據束景南先生《朱熹年譜長編》,朱熹至臨安時在紹熙五年(1194)七月。趙汝愚招士「以自壯」,《朱熹傳》稱之為「中外引領望治」,形象地揭露了延攬朱熹很大程度上是為一己之政治私利,獲得與韓侂胄對抗的政治資本。對於趙汝愚與韓侂胄形同政敵的關係,朱熹有所察覺,既屢次進言朝廷,又勸諭趙汝愚。結果是趙汝愚不納,印證了《宋史》本傳稱其「為人疏」的特徵。慶元政爭的結果是趙汝愚罷相貶謫,《宋史•趙汝愚傳》云:「侂胄忌汝愚益深,謂不重貶,人言不已……監察御史胡紘疏汝愚唱引偽徒,謀為不軌,乘龍授鼎,假夢為符,責寧遠軍節度副使,永州安置……至衡州病作,為守臣錢鍪所窘,暴薨。」 [12]又《韓侂胄傳》云:「慶元元年……既奏汝愚以同姓居相位,將不利於社稷,汝愚罷相。」 [13]
朱熹對於趙汝愚的變故,始以封事數萬言明趙汝愚之冤,而其同僚李祥、楊簡等也「訴汝愚有大功,不當去位」。至趙汝愚永州安置,朱熹又作《梅花賦》以寄意。慶元二年,趙汝愚暴死,朱熹哭吊且至趙汝愚婿家祭奠。趙汝愚卒後,周密稱朱熹「為之注《離騷》以寄意焉」,《困學紀聞》卷十八《評詩》亦云:「南塘(趙汝談)挽趙忠定公雲'空令考亭老,垂白注《離騷》'。」 [14]說明朱熹受此變故觸動很大,注《離騷》應該說即為《楚辭集注》的開始;但此時朱熹應尚未考慮為《離騷》之外的《楚辭》篇目作注,似僅借《離騷》以致意焉。但朱熹隨之受到的政治打擊,則促使他繼而完成全部《楚辭》篇目的集注工作。
朱熹在紹熙五年十一月,結束入趙汝愚幕返回建陽。他未忘懷趙汝愚的同時,也未脫離韓侂胄的政治打壓,《宋史•韓侂胄傳》云:「設偽學之目,以網括汝愚、朱熹門下知名之士……時台諫迎合侂胄意,以攻偽學為言,然憚清議,不欲顯斥熹。侂胄意未快,以陳賈嘗攻熹,召除賈兵部侍郎。未至,亟除沉繼祖台察。繼祖誣熹十罪,落職罷祠」,慶元三年(1197),「劉三傑入對,言前日偽黨,今變而為逆黨。侂胄大喜,即日除三傑為右正言,而坐偽學逆黨得罪者五十有九人。王沇獻言令省部籍記偽學姓名,姚愈請降詔嚴偽學之禁,二人皆得遷官。」 [15]這無疑給朱熹帶來精神上的苦悶和抑鬱,《藏園群書經眼錄》著錄一帙傅增湘藏宋嘉定四年(1211)楊楫同安郡齋刻本《楚辭辨證》二卷(筆者註:此本實為高麗翻刻本,參見下文詳述),有楊楫跋,從側面揭櫫了朱熹撰《集注》和趙汝愚之變的關係,云:
慶元乙卯(1195 )楫自長溪往侍先生於考亭之精舍,時朝廷治黨人方急,丞相趙公謫死於道,先生憂時之意屢形於色。忽一日出示學者以所釋《楚辭》一編。楫退而思之,先生平居教學者首以《大學》、《語》、《孟》、《中庸》四書,次而六經,又次而史傳,至於秦漢以後詞章特餘論及之耳,乃獨為《楚辭》解釋,其義何也?然先生終不言,楫輩亦不敢竊有請焉。
按考亭在今福建建陽,朱熹考亭之居落成在紹熙三年(1192)六月,紹熙五年十一月朱熹遭斥後即由臨安返回考亭。跋中所稱「朝廷治黨人方急,丞相趙公謫死於道」為慶元二年之事,此年亦設「偽學」以罷斥附和趙汝愚、朱熹者。至慶元六年(1200),韓侂胄方追復趙汝愚、朱熹職名。而「學禁」遲至嘉泰初年方稍馳,嘉泰二年(1202)詔朱熹已致仕,除華文閣待制,與致仕恩澤。開禧三年(1207 )韓侂胄遭誅殺,此後趙汝愚方「盡復元官」並「配享寧宗廟庭」。推知出現朱熹《楚辭集注》為寄意趙汝愚的說法,準確地講應該在開禧之後。
《楚辭集注》的撰寫,可以明確始於慶元二年的《離騷》注。據楊楫跋,確證《楚辭集注》完成於慶元年間,也就是設「偽學」、嚴「學禁」之時。由此反觀朱熹在自序中稱補王逸、洪興祖注之失,應為託辭,目的是規避韓侂胄的迫害。即便對於門人,朱熹也三緘其口,出於同樣的考慮。而作跋於嘉定四年的楊楫,雖已遠離政爭,但也因朱熹未明示撰寫《楚辭集注》的緣由,亦不敢妄言。楊楫跋的文獻價值,就在於明確地說明《楚辭集注》的撰寫是在趙汝愚變故和朱熹遭「學禁」的背景下完成的。而他的疑惑,楊萬里也作有《戲跋朱元晦楚辭解》詩,雲「注易箋詩解魯論,一帆經度浴沂天。無端又被湘纍喚,去看西川競渡船」 ,恰如今人姜亮夫先生所稱:「熹一生注儒家經典幾遍,更不為他說所亂,獨注《楚辭》似與平生專一之業相遠,因以啟學者之疑。」 [ 16]綜上,朱熹撰《楚辭集注》離不開慶元政爭的誘因,尤其與趙汝愚之變密不可分,南宋後期有關寄意趙汝愚的說法是站得住腳的。
《楚辭集注》成書的時間,鄭振鐸認為:「當在一一九五年至九六年之間」 [17],束景南考證為慶元四年(1198 )所作,陳來認為「成於慶元五年(1199 )」 [18]。也有學者認為,「《集注》八卷的寫作始於慶元元年,成於慶元四年」 [19],或「朱熹在慶元三、四年間一直在從事《楚辭集注》的撰寫」 [20]。按朱熹卒於慶元六年,則《楚辭集注》的撰寫應在慶元二年至六年(1196-1200 )之間。據慶元三年(1197 )朱熹《與方伯謨》書稱「近又看《楚辭》,抄得數卷,大抵世間文字無不錯誤,可嘆也。」又同年《答鄭子上》書稱「病中不敢勞心,看經書間取《楚詞》遮眼。」這與自序中所稱之「疾病呻吟之暇,聊據舊編,粗加檃括」似相對應,推定《楚辭集注》慶元三年尚在撰寫中。而據慶元五年朱熹《答鞏仲至》書稱「福州舊有《楚詞》白本,不知印板今尚在否?……因其舊本再校重刻,以貽好事否?如能作此即幸報,及待為略看過結緣也。」又《答鞏仲至》稱「若修得了,可就彼中先校一番,卻以一凈本見示,當為參訂改定商量」。又慶元六年朱熹《答鞏仲至》稱「《楚辭》修未?旋了,旋寄數板節次發來為幸」,推斷最後編定應在慶元六年,除《集注》外尚包括《辨證》和《後語》,應該說這是其畢生著述中的最後一部。
三、宋本《楚辭集注》的刊刻
隨著慶元政爭特別是「學禁」的結束,《楚辭集注》也會相應地得到刊刻。《天祿琳琅書目》前、後編著錄的兩部《楚辭集注》(分別稱為前編本、後編本),均不附《辨證》二卷和《後語》六卷,屬於集注的單行本。據《天祿琳琅書目》,前編本「共八卷,宋朱子集注目錄後載朱子序,前有宋羅荷、向文龍二序,汨羅山水圖、屈平朱子二像」。據向文龍序,欲索《楚辭集注》善本而未得,乃用官俸刻於湘陰縣齋,刻書時間為宋度宗咸淳三年(1267)。惜清嘉慶二年(1797 )干清宮火,前編本已不存於世。
據《天祿琳琅書目後編》,後編本(如圖所示)為「宋大字本,極清朗,雖印本祗四卷,而卷一、卷三、卷四影鈔亦甚工緻,以其希覯足珍收之,每冊前有大印割補,僅存一亭字可辨。」 [21]此本現藏中國國家圖書館,著錄為宋刻本,其行款版式為八行十六字,白口,左右雙邊,順黑魚尾。書名題「楚卷幾」。版心上題字數,下鐫刻工姓名。書中有刻工陳祥、董昭、方雲、胡貴、簡宗、金昭、李信、劉傑、陸弘、馬、彭天佑(或作彭佑、彭右)、施、孫旭、王荀、吳、謝元、尤昌、俞魁、張榮、貞等,廊、匡、恆、、桓、廓諸字闕筆。按書中避諱至「廓」字止,又刻工陳祥與刻宋撫州公使庫本《春秋經傳集解》(筆者註:據張麗娟《南宋撫州經書的刊刻與修補》,《春秋經傳集解》避諱至孝宗慎字,為補刻後印本,補刻葉有避光宗諱敦字者)、李信(南宋中葉杭州地區良工)與刻宋慶元六年(1200 )紹興府刊本《春秋左傳正義》等,知此本當刻於南宋寧宗時,詳而言之應刻在嘉泰二年之後至嘉定年間。據其版刻風格,輔以刻工陳祥曾在江西撫州刻書,筆者認為此本為江西刻本,不似建刻。
除了《集注》的單行本外,還存在與《辨證》和《後語》的合刻本。關於《辨證》和《後語》,朱熹在撰寫《楚辭集注》的同時或稍後,也在從事兩書的編撰。按朱熹《楚辭辨證後序》云:「余既集王、洪《騷注》……然慮文字之太繁,覽者或沒溺而失其要也,別記於後,以備參考,慶元己未三月戊辰。」又《直齋書錄解題》云:「訓詁文義之外,有當考訂者,則見於《辨證》,所以袪前注之蔽陋而明屈子微意於千載之下。」 [22]知《辨證》當在《集注》完成後整理寫定,時間在慶元五年。關於《辨證》的卷數,《讀書附志》和《宋史·藝文志》均著錄為一卷本,今傳宋刻為兩卷本。推知宋代流傳有兩種卷第的《辨證》,兩者差異或僅為分卷不同,內容實則基本無異。
而《楚辭後語》,朱熹自序云:「目錄以晁氏所集錄《續》、《變》二書刊補定著,凡二十五篇。」而《直齋書錄解題》云:「以晁氏《續》、《變》二書刊定,而去取則嚴而有意矣。」 [23]《楚辭後語》的撰寫時間應在慶元六年,但未能在朱熹生前完稿,根據是嘉定五年(1212)朱熹之子朱在跋云:「先君晚歲草定此編,蓋本諸晁氏《續》、《變》二書,其去取之義精矣,然未嘗以示人也」,又鄒應龍跋云:「獨此編乃晚年所定,猶未及卒業,故人未及見。」 (筆者註:兩跋均載宋端平本《楚辭集注》)此外,朱熹尚撰有一部《楚辭音考》,慶元六年《答鞏仲至》云:「此嘗編得《音考》一卷,音謂集古今正音協韻,通而為一;考謂考諸本同異並附其間,只欲別為一卷附之書後,不必攙入之下礙人眼目,妨人吟諷。」惜不知其詳,也未見有《楚辭音考》傳本存世。
首先得以刊刻的應為《集注》單行本,隨後出現與《辨證》或《後語》的合刻本,主要表現在下述兩方面:(一)從宋代書目著錄情況來看,如《直齋書錄解題》著錄一部《楚辭集注》八卷合刻《辨證》二卷本,又著錄一部《楚辭後語》六卷本,說明陳振孫見到的《楚辭後語》還是單刻行世本,尚未與《集注》和《辨證》合刻,這與《後語》出現最晚有關係。而《讀書附志》著錄三書的合刻本。(二)從現存傳本而言,後編本《楚辭集注》不附《辨證》和《後語》,推斷應是朱熹逝後刻得較早的一個本子。之後出現《集注》與《辨證》的合刻本,如宋嘉定四年(1211)楊楫同安郡齋刻本和宋嘉定六年(1213 )章貢郡齋刻本(筆者註:此本還與揚雄撰《反離騷》一卷合刻)等。再之後方出現《集注》與《後語》的合刻本,因為《後語》為朱熹未定之作而未流傳於外。按朱在跋云:「嘉定壬申(1212)仲秋在始取遺槁謄寫成編」,又鄒應龍跋稱朱在整理完後,「首以示應龍,因得伏而讀之」。推知《後語》開始為世人所知併流傳開來,是在嘉定五年之後。至嘉定十年(1217),朱在補外來守星江,「取郡齋所刊《楚辭集注》,重加校定,復並刻此書。」這是第一次出現《集注》與《後語》合刻,惜已不傳。而《集注》、《辨證》和《後語》三書的合刻,則一直到南宋端平年間,即現存國家圖書館的宋端平刻本。據書中端平二年(1235)朱熹之孫朱鑒跋,朱鑒於《集注》刪去《反離騷》一篇,於《後語》刪去《吊屈原》、《服賦》兩篇後將三書合刻。
現存宋本《楚辭集注》的合刻本,合刻內容又略有差異,包括:
(一)《集注》與《辨證》合刻者,如高麗翻刻宋嘉定四年楊楫同安郡齋本。傅增湘《藏園訂補郘亭知見傳本書目》和《藏園群書經眼錄》均將此本定為宋嘉定四年楊楫同安郡齋刻本,八行十九字,白口、左右雙邊,存《辨證》二卷,有嘉定四年楊楫跋,傅增湘稱此本「字體秀勁,是閩版之最佳者」 [24],又稱:「此書《直齋書錄解題》卷十五著錄,僅有《集注》與《辨證》,而《後語》單行,正與此本同。因知是此書初行之本,迨宋末始與《後語》並刊之。」 [25]聯繫楊楫跋,此本或為楊楫得朱熹《集注》編定本,而刻於同安郡(今屬福建),應屬較接近朱注原貌且刊刻較早的本子。傅增湘鑑定此本有誤,實為高麗翻刻本,葉德輝《郋園讀書志》已有說明,云:「此高麗仿宋嘉定刻本《楚辭辨證》二卷,書中桓、匡、貞、頊、讓、等字避諱缺筆,桓嫌名完,玄嫌名縣、懸避,殷字有避有不避,讓之嫌名攘、壤均不避,豈以已祧之廟故耶?」 [26]又云:「字近柳體,與昔年在廠肆所見《資治通鑑》無注本同,蓋一時風氣為之。但彼為硬黃紙刷印,不及此本細繭紙之精,字跡亦無此明朗。」 [27]舊藏長沙周壽昌家,後為葉德輝所得,「書估堅持以為宋本,余亦漫應之,然不敢自欺以欺來者,故揭明之」 [28]。大概葉德輝之後,輾轉為傅增湘所得,而隻字不提得自葉氏,蓋緣於鑑定不同之故。
(二)《集注》與《辨證》二卷和《反離騷》一卷合刻,有宋嘉定六年章貢郡齋刻本(如圖所示),七行十五字,小字雙行同,白口或黑口,左右雙邊,順黑魚尾。卷端題名的款式為「楚辭卷第三,朱熹集注」。書中有嘉定癸酉王涔序,稱刊於章貢郡齋,傅增湘稱此本「大字,刊工頗似贛州本《文選》」 [29]。趙萬里稱此為本書「傳世最早刻本」 [30],實則後編本應比此本為早。書中鈐「白髮抄書」、「陸時化」、「江南陸潤之好讀書稽古」、「聽松堂書畫印」、「鐵琴銅劍樓」、「瞿印秉沂」、「瞿印秉淵」、「良士眼福」諸印,清陸時化舊藏,後歸瞿氏鐵琴銅劍樓,現藏國家圖書館。
(三)《集注》八卷和《後語》六卷合刻,有國家圖書館藏宋刻本,九行十七字,小字雙行同,白口、左右雙邊,順黑魚尾。卷端題名的款式為「楚辭卷第一,晦庵集注」。據其行款、版式知為南宋中、後期福建刻本。書中鈐「垕德堂章」、「志高者通」、「武林高瑞南家藏書畫印」、「葉氏家藏」、「竹泉」、「歸雲閣」、「樵雲後裔」、「獻陵紀氏家藏」、「朱印錫庚」、「翰林院印」、「臣許乃普」、「滇生」、「滇生所藏」、「關印蔚煌」、「掞生」諸印,明高濂舊藏,後為葉竹泉所得,入清經紀昀、朱錫庚所藏,乾隆間進呈四庫館,流出後為許乃普、關蔚煌所藏。魏隱儒稱此本由中國書店白廷智訪得,因此本各家不著錄,還曾以為是高麗本,經審定為宋刻,且是海內孤本,後售歸北京圖書館[31]。
(四)《集注》與《辨證》二卷和《後語》六卷三書合刻,有國家圖書館藏宋端平刻本(如圖所示),九行十八字,小字雙行同,白口、左右雙邊、對黑魚尾。卷端題名的款式為「楚辭卷第一,集注」,書中有朱在、鄒應龍和朱鑒跋。據朱鑒跋,此本當刻在湖北興國軍,在刊刻過程中參校了包括晁本在內的各個本子,如《集注》目錄之《離騷九歌》以下六篇有校語稱「一本此篇以下皆有傳字」;又《續離騷九辯》以下八篇有校語稱「晁補之本以下乃有傳字」。另朱鑒跋署「端平乙未」,即端平二年,則當即刻在此年,故似可詳細著錄為宋端平二年朱鑒興國軍刻本。楊紹和稱此本「蓋南宋槧初印本,鐫刻精善,裝池古雅,可寶也」 [32],而鄭振鐸稱此為「最古和最完整的一個刻本」 [33]。就三書合刻而言,此本確屬存世最古且最完整的本子。書中鈐「海源閣」、「宋存書室」、「東郡楊紹和印」、「紹和彥合」、「秘閣校理」、「劉占洪少山氏珍藏」、「東萊劉占洪字少山藏書之印」諸印,清楊氏海源閣舊藏,民國間為劉少山所得,後捐獻北京圖書館。
綜上,現存四部宋刻本和一部翻宋刻本(按反映的宋刻內容說明)中,從行款、版式而言不存在各本之間翻刻的情況(是否存在以某本為底本重刻,筆者擬根據上述四種宋本的校勘情況另寫專文續加探討)。在卷端題名的款式上,後編本和第三部宋刻本相同,均為「晦庵集注」,或出自門人所刻;而第二部題「朱熹集注」,刻者似與朱熹嫡裔和門人沒有關係。第四部僅題「集注」二字,恰緣於此本出自嫡孫朱鑒所刻,為尊者諱而省去「朱熹」或「晦庵」兩字。從刻年而言,均在慶元之後,即政爭、「偽學」結束之後。從刻地而言,有兩部刻在福建,兩部刻在江西(其中一部為贛州),兩部分別刻在湖北、湖南(前編本)。故可推斷南宋慶元之後《楚辭集注》的刊刻,主要集中在福建和與之相臨近的江西、湖北、湖南等地。具體而言,因朱鑒任職興國軍而刻在湖北,而福建、江西、湖南則是朱熹曾任職或講學的活動區域,自然會出現其著作的刻本。但隨著朱熹理學主導地位的確立,他的《楚辭集注》便迅速而廣泛地流傳開來。可見,書籍的刊刻與書籍創作者的近緣以及影響區域均存在著密切的關係,這是研究版本史和書籍史需要注意的維度。
四、結語
朱熹除在南宋學術文化、政治頗具重要地位和影響外,也與刻書有關聯,如彈劾唐仲友,直接原因便是仲友利用公帑刊刻《荀子》;而趙汝愚之變的慶元政爭則直接促使朱熹撰寫《楚辭集注》,刊刻流傳則是在政爭結束之後,而且刻地基本為受到朱熹影響的區域。這說明研究宋刻版本,除了考察諸如行款、版式等書籍形式的演變和刊刻地域及刻年外,還要考慮書籍刊刻與政治環境、文化風氣乃至社會經濟狀況等多重因素的影響,而這又進入筆者認為的書籍史研究的範疇。本文通過《楚辭集注》與慶元政爭這一個案問題的分析,認為這是研究宋代版刻的兩翼,不可偏廢;而做到兩者的有機結合,便應該能夠在前人基礎上將宋代的版刻研究繼續向前推進。
注釋:
[](清)于敏中等:《天祿琳琅書目》,清人書目題跋叢刊本,中華書局1995 年版,204 頁。
[ ](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徐小蠻、顧美華點校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435頁。
[ ](元)馬端臨:《文獻通考·經籍考》,宋元明清書目題跋叢刊本元代卷,中華書局2006年版,335頁。
[ ](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435頁。
[ ](宋)趙希弁:《讀書附志》,孫猛點校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1166頁。
[ ](宋)周密:《齊東野語》,張茂鵬點校本,中華書局1983年版,45頁。
[ ](清)于敏中等:《天祿琳琅書目》,45頁。
[ ](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版,1268頁。
[ ](清)彭元瑞等:《天祿琳琅書目後編》,清人書目題跋叢刊本,中華書局1995年版,306頁。
[ ](元)脫脫等:《宋史》,中華書局1977年版,12767頁。
[11](宋)周密:《齊東野語》,44頁。
[12](元)脫脫等:《宋史》,11989頁。
[13](元)脫脫等:《宋史》,13773頁。
[14](宋)王應麟《困學紀聞》,閻若璩、何焯、全祖望注,欒保群、田松青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526頁。
[15](元)脫脫等:《宋史》,13773頁。
[16]姜亮夫:《楚辭書目五種》,載《姜亮夫全集》,雲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45頁。
[17]鄭振鐸:《楚辭集注影印本跋》,載《楚辭集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3年版,2頁。
[18]陳來:《朱子書信編年考證》,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459頁。
[19]李永明:《朱熹楚辭集注成書考論》,載《西南交通大學學報》2008年第2期,49頁。
[20]陳尚敏:《楚辭集注成書概述》,載《甘肅高師學報》2004年第4期,16頁。
[21](清)彭元瑞等:《天祿琳琅書目後編》, 306頁。
[22](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435頁。
[23](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436頁。
[24]傅增湘:《藏園群書經眼錄》,中華書局2009年版,814頁。
[25]傅增湘:《藏園訂補郘亭知見傳本書目》,中華書局2009年版,928頁。
[26]葉德輝:《郋園讀書志》,楊洪升點校、杜澤遜審定,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326頁。
[27]葉德輝:《郋園讀書志》,328頁。
[28]葉德輝:《郋園讀書志》,328頁。
[29]傅增湘:《藏園訂補郘亭知見傳本書目》,928頁。
[30]北京圖書館編:《中國版刻圖錄》,文物出版社1961年版,33頁。
[31]魏隱儒:《書林掇英——魏隱儒古籍版本知見錄》,李雄飛整理校訂,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0年版,310頁。
[32](清)楊紹和:《楹書隅錄初編》,宋元明清書目題跋叢刊本清代卷第四冊,中華書局2006年版,499頁。
[33]鄭振鐸:《楚辭集注影印本跋》,1頁。
文載《文津學志》第九輯,國家圖書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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