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做城市大機器里的螺母，還是鄉下特立獨行的豬？
或許城市生活真是一座「圍城」，外面的人嚮往城裡的發達，而在裡面待久了的人，卻總想逃離這座水泥森林，去過那種「田園」的生活——
如果我們在土地上親手種下種子，看它發芽、生長；喂養牛羊、雞鴨，或者只是觀看窗外每天經過的鳥兒；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營造出的平和秩序，是否有可能抵禦外界那些讓人喘不過氣的重壓？
有位從巴黎「潤」回南京城郊種田的作家，用他的新作《一隻山雀總會懂另一隻山雀》，為我們探了探路。
回鄉｜一個文化旅居者選擇歸隱
在法國待了十年之後，我重又回到這個已經殘破不堪的郊外小屋。院子裡的雜草已經爬上最高一級台階，擠進了門縫，攀上了牆壁。屋檐下掛著碩大的蜂巢，屋頂的瓦片落了一地，陽台上竟然長出了一棵一人多高的欒樹，欒樹上已經結出了小燈籠一樣的果子……
2020年，旅法作家、《匠人》《一個一個人》作者申賦漁經歷了巴黎的「封城」，並如此記錄了人們那段時間被災厄放大的內心世界：「人們從來沒有像這樣彼此疏離、猜忌、提防與攻擊。……人們從來沒有這麼害怕同類，又渴望同類。」他同年年末，他懷著「療傷」的願望離開了巴黎，重回故里。
回到家鄉南京的城郊小村，周遭的一切都是簡單而親切的。申賦漁請匠人們修整了房屋，直到房子不再漏雨，雖然簡陋，卻也清爽透亮、舒服自在，此後獨自住下，把他的力氣放在外面小院子裡的那塊田地上。
種田｜專業治療成年人的精神內耗
2021年春天，申賦漁的院子裡已有許多花開放——薔薇、杜鵑、桂花，都是野的；但西邊的一塊土地卻被名叫「一枝黃花」的雜草糟蹋，地力幾乎耗盡，還好相熟的泥瓦匠主動幫忙，帶著鐵犁來翻耕。
鐵犁的形狀很奇怪，像一柄巨大的魚鉤。兩根長長的木柄，木柄呈銳角在前面交會，交會處是鐵的犁頭，像一支雪亮的鐵鉤，深深地扎進泥土。泥瓦匠握住兩根木柄，腰上背著一根系在木柄上的皮帶，往後倒退著行走，用力拉著這柄鐵犁。泥土一壟一壟地被犁開。已經開花的薺菜，能吃出酸味的酢漿草，父親栽下的幾株韭菜，還有滿地的「一枝黃花」，全都被連根犁起。
像大多數在城市生活多年的人一樣，申賦漁不會這些，看到鐵犁時覺得像是從摩崖石刻上取下來的物件。看泥瓦匠拉著鐵犁行走，好像見證了一場人力形成的「奇蹟」。地里的活兒幹完之後，泥瓦匠光著腳在地里走了幾圈，他說，腳踩在泥土上舒服，走一走，接一接地氣。泥瓦匠走後，申賦漁也脫掉鞋襪，赤著腳，站在新翻的土地的中央：
三十多年了，離開家鄉之後，我就沒有這樣踩在泥土上。這是真正的土地的感覺，新鮮、濕潤、溫暖，像剛剛勞動過的母親的手。
我的腳陷在泥土裡。鬆軟的泥土緊緊握著我。握著我的腳跟、腳心，和每一隻腳趾。
赤著腳踩在泥土上，仿佛能感受到溫和深沉的大地之心，在懸浮、孤獨的時代里，定下一支穩穩的錨。
看見｜大時代下「一個一個人」的獨特故事
在鄉下，真能過上「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日子嗎？
申賦漁原本懷著這樣的希望，心裡卻被貓、魚、樹、鳥和一個個鄉鄰的故事填得滿滿當當。他不無悲傷地發現，這裡仍然不能逃過世間的紛擾，時代如刀鋒般掠過，在所有人身上留下印記：
這裡，有找不到工作而欠繳房租的大學生，匆忙離開時留下的白襯衫被房東扔到樹上，隨風飄揚；有辭掉了鐵飯碗的中年知識分子，說是天天寫材料沒意思，寧可回鄉騎三輪車送貨；還有因恐懼黑暗而不敢熄燈的空巢老人，越來越多的人正離開這裡，把恐怖扔給她一個人……
時代的刀鋒、現代生活的侵襲，都拖著沉重的腳步來到這片小村。不過，在這裡生活的「一個一個人」——那些或主動或被動、幾乎不被主流視野看到的「隱居者」——處境雖截然不同，卻同樣生機勃勃。就像那個夢想在鎮上買一套二手房的年輕理髮師不時哼唱的那句歌詞，「只為某一天」，這裡的人們相信，哪怕辛苦、艱難，生命仍有盼頭，仍然值得期待。
我們都在等著某一天，一個普通的日子，只是因為我們在等，所以才好。
未來｜下沉年代，我們仍能等待某一天
我已經在這塊田地上勞作了兩年。現在，我有了一口水井，一個瓜棚，一個花架，一牆的薔薇，一塊長勢喜人的菜地。還有一個空空的雞棚。
在土地上勞作，種一株植物，養一隻貓，或許正是這些生活中具體而確切的聯結，終將在困境中給予我們希望與安定。兩年過去，申賦漁的一方天地已經從殘破、荒蕪變得富有生機，就像一顆曾失落的心，終於準備好重新出發。
有時感覺，好像整個世界都處在下行期。遠方有詩，卻也有戰火燃燒；近處的生活呢，考學、考公，自立、養老，壓得人喘不過氣。在這樣的時候，多麼希望心中也有一塊土地，可以自由地翻耕、播種、澆灌、施肥，看花苞綻放、樹木抽條；即便一度乾涸，也總在來年春天，生出一支新芽。
我把對於人生和世界的想像，一粒一粒，悄悄地埋在這片泥土裡，這些荒唐離奇、或許令人失笑的種子，終將有一天會挽救我的灰心、絕望和深深的厭倦。
——申賦漁